苏尧启闻声转头,看到一青衫女子拾级而上,她双眼覆了白绫,手中拄着盲杖,每走一步,盲杖都会在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
不用问来人是谁,苏尧启已经从她先前那声呼唤中分辨出对方身份。
抿着唇角,苏尧启没吭声。
来人正是苏瑜,听不到说话声,她又试探着喊了一声,“小四,你在吗?”
鸟虫无声,山寂寂,她手中盲杖探路的声音格外突兀。
这时,小桃怀里的婴孩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苏瑜顿住脚步,立在原地不再前行。
她看不到,却能感觉到小四一定就在这附近。
方才那声婴儿啼哭,很弱,不像足月的孩子。
苏瑜想到外庄上养胎的大少奶奶。
“小四,你在的对不对,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苏尧启闭了闭眼,再睁开,瞳孔中的血丝不减反增。
他示意小桃把孩子抱进去,自己走到苏瑜跟前,站了半晌才找回声音,“为什么?”
“小……”
“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
“为什么你还活着!”
前一句质问,仍有隐忍和克制。
后一句质问,是怒到极致的咆哮。
他一面吼,一面抓住她的手臂。
苏瑜能感受到他那双手在哆嗦,力道大得恨不能卸下她一条胳膊。
“我对你不好吗?我伤害过你吗?为什么你要这么回报我?纵使苏家欠了你,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你要杀了所有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苏尧启抓住她的双手逐渐松开,整个人瘫软下去,“大姐姐,你骗得小四好苦。”
听着他痛苦的呜咽声,苏瑜的双唇像是被蜡封住,怎么都开不了口。
苏尧启蹲在地上哭了一阵,站起来驱赶她,“你走,走啊!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小四,对不起。”
苏瑜准备好的那些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她握紧盲杖,转过身,雪色覆眼白绫被泪水浸湿。
她摸索着回到下山路口,一旁的青石板上坐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见到苏瑜,小乞丐吐出口中叼着的草,“你不是说这里头有你的亲人吗?这么快就见完了?”
苏瑜站直,青衫迎风飘然,她沉默了许久,声音微哑,“不会再见了,也无须再见。”
答非所问。
这话明显是在自言自语。
小乞丐挠挠头,“说什么呢?”
苏瑜问他,“想听故事吗?”
小乞丐站起身扶着她下山,苏瑜双目失明,行得缓慢,口中娓娓道来。
“广南府有个大户人家,他们家有对双生花,姐姐娴静,妹妹活泼,这对双生花打小关系就亲密无间,很是要好,若是装扮一样,连亲生爹娘都很难分辨出来。
十六岁那年,姐姐订了亲,出嫁前夕,她亲自去绣坊取嫁衣,结果被当地父母官误抓,献给从京城来的一位钦差大臣。
姐姐被强迫承欢,逃回来后人尽皆知,男方家因此退了亲,爹娘怨她败了名声,对她又打又骂,要将她除族撵出家门。
姐姐很绝望,三尺白绫悬上房梁,想一死了却残生。
所幸被妹妹发现,及时制止她,一番苦口婆心的劝慰才让姐姐冷静下来。
当天晚上,妹妹迷晕了姐姐,把姐姐抱到自己房间,她顶替了姐姐的身份被赶出府。
这一出府,便再无音信,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遭遇了什么,是死是活。
妹妹本是一片好心,想让姐姐代替自己好好活下去,可谁料两个月后,姐姐被查出有了身孕。
爹娘这才知道真相,一时之间怒不可遏。
这一次,不用爹娘赶,姐姐怀着身子离了家一路北上,她抱着天真的希望,希望那个男人能对自己负责,可到了京城才发现,对方位高权重,正室夫人是名门望族的小姐,别说名分,她连给他做妾的资格都没有。
姐姐无家可归,只能留在京城,在贫民区租赁到一间破败小院,不久后,生了个女儿。
姐姐在京城无依无靠,唯一的女儿成了她所有的希望,她白天摆摊赚点小钱,晚上坐在灯下给女儿缝衣浆洗,哄她睡觉。
虽然艰苦,但起码让她尝到了一丝甜。
她以为,自己母女俩的小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
可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喜欢踩在别人的伤口上找优越感,哪怕大家同住贫民区,也非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姐姐身边没男人,久而久之,那孩子就被人嘲笑,被人吐着唾沫星子随意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