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塘铺距云湖桥只有二十多里路,王闿运一大早就起床,命轿夫备轿,他也不带儿子和仆人,单身坐轿前往。正是暮春时节,一路上流泉溪水淙淙有声,新枝嫩叶之间时闻鸟鸣。杜鹃花红红白白的,开得漫山遍野一片锦绣。乳燕呢喃,秧苗青青,农夫荷锄扛犁在田间小道上往来,正为春耕而忙碌着。通都大邑的士绅们都在谈论去年的海战失败,割地赔款,而此地恍若世外桃源,质朴荒野,外部世界的折腾似乎对它没有任何的影响,人们仍然依照祖祖辈辈传下的方式,在平静而贫困地生活着。打听到杨度的住处后,王闿运吩咐轿夫在离杨度家屋场半里地的一座小石板桥边停下。
这是当地一带一栋较大的屋场。大大小小有七八间房子,一律青砖黑瓦,禾坪一侧还有四五间茅草杂屋,屋后是一块大菜坪,菜坪一角有一株年代久远的古柳,古柳下有两个人在习武。一个只有十五六岁,持一把剑蹲在地上,剑从后背指向天空,好像戏台上峨眉山上的小剑客一样。另一个在二十一二岁间,一边说话,一边也蹲下去,空手做了一个示范,看那架势是在纠正少年的动作。王闿运从夏寿田那里知道,杨度有一个弟弟,比他小六岁,看来这两人正是杨家兄弟无疑。
“请问杨晳子先生家住在这里吗?”王闿运走到古柳下,问那位年纪大一点的青年。
“他就是我哥哥杨晳子。”青年未开口,少年抢先做了回答。
杨度答:“我就是杨度,请问老先生有何事?”
杨度见眼前这位老者年近花甲,脸色红润,身板硬朗,穿着虽普通,器宇却不凡,眉眼之间透露出一股倜傥豪迈之气,心里想:这是哪里来的不速之客,从来没见过?
“啊,你就是杨晳子先生!老朽姓王,也是湘潭人,欲去城里办点事,偶路过贵宅,听说晳子先生刚从京师会试回来,想请你谈谈京师去年轰动全国的公车上书。”王闿运边说边打量杨度,他仿佛觉得杨度正是梦中的那位要拜宋濂为师的青年。
“哦,是王老先生,晚生失敬。”杨度想,此人如此关心国事,定然不是一般人。他心生敬意,忙说,“请先生进寒舍一坐。”
杨度把王闿运带进书房后,便忙着张罗茶水。书房四壁粉着石灰,显得宽敞明亮,靠窗户摆着一个大书案,书案上放着几本书,有线装的,也有洋装的,一个古色古香的砚台,一个笔架,笔砚之间立着一个西洋进口座钟。书案上方粉壁上挂着一幅园林图。王闿运走过仔细一看,图下方有一行小字:京师圆明园全盛图。图两边是一副联语:海隅起狼烟,哀孱弱黎民无乐土;深谷蓄鹰志,看英雄先祖有后生。下联左边写着:留与重子吾弟共勉,杨度丙申年暮春。王闿运看后,连连点头不已。再看其他几面墙壁边,全是大大小小的书箱。
“王老先生,请坐下喝茶。”杨度提着一把小铜壶,端着一个木质茶盘,茶盘上放着两只小瓷杯,还有四碟农家土产:花生、瓜子、蚕豆、油炸红薯片。杨度筛好茶,摆好碟子,坐在王闿运的对面,笑着说,“老先生光临,晚生不曾准备,随便喝点茶,过会再用饭。”
王闿运见杨度离家五六年,又在京师住了近一年,仍未失乡间人纯朴热情的本色,心中甚是满意,说:“老朽是不速之客,就是吃个闭门羹亦不过分,你何须如此客气!我只略坐一会,等下还要赶路。晳子先生,你去年在京师参加的公车上书,据老朽所知,这是历史上尚无先例的事情。后生子,你真有幸呀!”
“要说有幸也算是有幸。不过,这其实是不幸的事呀!”
“为什么?”王闿运佯作不解。
“老先生,公车上书是社稷国家蒙受奇耻大辱的时候所进行的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这本是大可悲哀了,何况也并没有成效。”杨度心情沉重地说。
“晳子先生,你说得对。不过,公车上书这件事,官绅们不用说了,就是全国士农工商也都受了很大的震动。看来,今后会对国家产生深远影响的。”王闿运随手拿起一颗蚕豆放进嘴里,“嘣”的一声,蚕豆咬开了。杨度暗自惊奇:这老先生的牙可真好!
“国事要好转也难呀!京师百姓听说割地赔款,人人义愤填膺,但王公大臣依然故我。颐和园里的太后庆贺六十大寿,花费了百万两银子,据亲身参加的官员们说,历史上记载的任何帝后的酒宴都没有它奢侈。而这庆典的举办,恰是前线战事大败的时候。将士阵亡,铁舰沉海,还有心思大办生日酒,京师百姓痛恨得不得了!”杨度说着说着气愤起来,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望着王闿运说,“老先生,您不知道,海军战败,其根本原因就在太后的身上。就是她当年把海军军费八百万两银子挪来修造颐和园的,恭王等人极力反对,她置之不理。老先生,国家的大权就握在这样的太后手里,国事还有希望吗?”
与去秋游西山时相比,杨度似乎对国事完全不抱希望了。
王闿运凝视眼前这位年轻人,心中很是赞许。他从杨度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