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梁启超提起袁世凯捐助五百两银子的事,杨度猛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桩往事。
早春天气,北京还很寒冷,被爱国激情燃烧着的一群年轻举子们聚会在松筠庵,高谈阔论,慷慨激昂。谈到战事的失败,一个个泪流满面。讲到国家的衰败,又都悲愤填膺。一个举子提议歃血为盟,誓为大清朝的强盛尽忠效力,大家都赞成。于是张罗着要去买酒买肉,热热闹闹地聚一餐。但这些举子大多数都是清贫人家子弟,身上的银钱不多,有几个富家子弟愿意多出钱,却一时又未带着,百把人聚会,没有四五十两银子对付不了。正在犯难时,杨度刷地一下把身上穿的狐皮袍子脱了下来,说:“把它当了吧,过几天就用不着它了!”
身边的几个举子正在犹豫,试图劝他不要当,不想后面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河南举子,伸出手抓起皮袍说:“好样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说着便跑出去了。
一会,抬酒的,担菜的,拎鸡鸭的,一队七八个人跟着那河南举子的后面进了松筠庵。河南举子把一?把碎银子朝杨度跟前一丢说:“还剩了几两,你收起吧!”
杨度将碎银子一推说:“你好事做全,尽这银子买几十封万字号的鞭炮来,放它个地动山摇,也为我们中国人出一口气!”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鞭炮声里,一百来个各省举子杯盘相碰,肝胆相照,豪言壮语充溢着殿堂庭院,爱国热情沸腾了寒风冷雨。杨度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尽兴的豪饮!他喝得酩酊大醉,在朋友搀扶下回到长郡会馆,第二天中午仍酣睡未醒。
“晳子,醒醒,外面有人会你!”一个朋友死劲地推了他几下。
他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有一个人要见见你!”
杨度赶紧起来穿衣洗脸,来到会馆门外。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走上前问:“你就是杨度先生?”
杨度点点头,那人从背上取下一个包包,双手捧着,向杨度鞠了一躬,恭敬地说:“昨天先生在松筠庵的举动,我家大人深为钦佩,特命小人去当铺赎回先生的狐皮袍亲自送来。京师天气冷,乍然脱去皮袍要着凉的,愿先生为国家珍重身体。”
杨度接过包包,打开一看,正是自己昨天脱下的那件狐皮袍,大为感激地问:“你家大人是谁?”
“去年从朝鲜回来的浙江温处台道员袁慰庭。”
杨度捧着皮袍尚在诧异之中,那人早已转身走了。一阵北风吹来,沉醉方醒的杨度蓦地打了一个寒颤,他赶紧把皮袍披在身上,心想:多亏赎回它,不然真要冻出病来哩!
走进房间,他心里兀自奇怪:袁慰庭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世凯吗?此人在朝鲜多年,事情做得轰轰烈烈,但闲言杂语也多得很,还有人说去年的海战是因为他得罪了日本人而引起的,又听说他对维新变法很热心,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但自己与他素无一面之交,他为何要表示出这番好意呢?再说昨天松筠庵的集会,都是一些年轻的举子,袁世凯并未参与,他又何曾知道自己脱皮袍当酒肉的事呢?杨度很纳闷,觉得应该亲去袁宅谢一声才好,但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找夏寿田商量,夏寿田说:“去问梁卓如吧,他是松筠庵集会的发起人,他可能知道。”
过两天见到了梁启超,杨度问起这事。梁启超说:“袁世凯是京师支持维新的官员中的一个,他本人参加过几次国是讨论会,还捐助过五百两银子。至于他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河南项城人,你不妨到河南会馆去打听下,豫省的举子中一定有人知道他的寓所。”
梁启超的话提醒了他,于是赶到河南会馆,一打听,居然还有项城籍的应试举子。门房带他去找。见面之际,彼此都很惊喜。原来这位项城举子正是那天为他当皮袍子的人。说明来意后,那人笑道:“我把你的皮袍子当了,袁慰庭把你的皮袍子赎回,真是有趣得很。关于袁慰庭和他的家庭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天你请客,今天我做东,咱们到一家酒店去好好聊聊吧!”
在河南会馆旁边的一家小酒店里,项城籍的举子详详细细地将他所知道的袁家故事都给杨度端了出来。
袁家是项城的大家族。袁世凯的曾祖父袁耀东是个庠生,因读书过于用功,不到四十岁便病死了,留下四个儿子,在妻子郭氏的教育下个个成才。长子树三为廪贡生,三子风三、四子重三都是庠生,功名地位最高的是次子甲三。袁甲三字午桥,道光十五年中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军机处章京、江南道监察御史、兵部给事中,最后做到漕运总督。他从咸丰三年起到同治二年期间,一直在前线带兵与太平军、捻军作战,权力最大时曾督办过安徽、河南、江苏三省军务。袁甲三为袁家聚敛了巨大的财富,赢得了崇高的名位。他的长子翰林院编修袁保恒、次子举人袁保龄以及侄儿举人袁保庆都跟着他打仗,立有军功。保恒后来官至侍郎,保龄官至中书,保庆官至道员。袁家成了项城最显赫的官宦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