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每日天未明即起,半夜方睡,中午也不上床休息,实在累得不行了,则闭着眼睛躺在椅背上养一会儿神。他轮流在衙门里召见山西各级官员,从两司到道府,基本上都见到了。有的详谈一天不够,则留在衙门过夜,第二天再谈。有的谈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挥手打发走了。山西有八十多个县,他不能在短时期里召见所有的县令,准备今后在巡视中再一一晤谈。他没日没夜地查阅近几年来的文书档案。钱粮刑名,过去他一直生疏,现在不得不硬着头皮钻研,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他抽空到晋阳书院去拜访山长石立人老先生,与他恳谈了一个下午。又看望了在书院里的莘莘学子。他还专程到太原城外去视察军营,在军营里住了两个晚上,看士兵们操练演习,与他们在一个大锅子里吃饭。他常常打扮成一个普通人的模样,带着大根在太原城里的大街小巷蹓跶。饿了则随便找一处小饭铺吃饭,渴了则就近到小户人家讨口水喝。趁着吃饭喝水的机会,他询问百姓的日常生活,听取他们对官府的议论。这期间他又打发桑治平到晋北一带去实地查访。近日,桑治平回到太原,将查访所得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就这样,二十余天下来,张之洞对山西省的官场士林、民情世风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前任巡抚卫荣光本来在交卸印信之后,便应离开山西赴任,但因感染风寒,暂留太原治疗。张之洞家眷未来,巡抚衙门后院依然让卫荣光一家居住,只在前院东厢房拨出几间来供他和桑治平、大根起居。一有空闲,张之洞便去后院走走,看看卫荣光,问一问病情,也随便聊一聊琐事。
这段时间里,卫荣光眼见张之洞天天如此辛劳,而几乎丝毫不顾及自身,心里感慨良多。他是个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由知府做到巡抚,官场里的一切,他都烂熟于心。越到晚年,官做得越大,他的行事越谨慎,胆子越小。年初,山西巡抚曾国荃升任陕甘总督,他也由山东藩司升为山西巡抚。巡抚乃封疆大吏,地方官做到这一步,也算到顶了。苦熬三十年,终于熬到今天,也不辜负此生了。初来太原赴任的卫荣光,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他自思年纪已近花甲,并无特殊的才干,朝中又没有过硬的靠山,今生的最大愿望便是保住头上这颗珊瑚起花红顶子,再过几年平安致仕,这一生就顺顺利利风风光光了,上可告慰列祖列宗,下可表率后世子孙。就这样,卫荣光在山西十个月,面对着百病丛生的现状,他既不思革故除旧,也不想创建布新,他的治晋方略最高目标是保持平稳,不出乱子。对于以名士身分来到山西的张之洞,卫荣光并不抱信任的态度。三十年来,无论是京师中的名士,还是地方上的名士,卫荣光接触的太多了,其中固然不乏名不虚传者,但大多名不副实,有的甚至徒有虚名,百无一用。
冷眼观察张之洞二十多天后,他发现张之洞与通常的名士还是大有不同。至少,他不赴宴席,不受礼品,天天起早摸黑勤于政事,便难能可贵。翰林出身的卫荣光,从小接受诗书礼义的熏陶,毕竟在内心深处还有一股道义感和责任感。他决定在离太原之前,要把自己所知的山西情况跟张之洞详详细细地谈一谈。近几天来,卫荣光已经基本痊愈,后天就要启程南下了。这天晚上,他来到前院张之洞的房间,向这位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后任告别。卫荣光主动来拜访,这还是第一次,张之洞十分欣喜地接待。寒暄客套一番后,卫荣光开始切入正题。
“张大人,二十多天来鄙人因生病未能协助你,眼见你天天一早忙到晚,无片刻休息,内心既佩服又深觉不安。”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里略觉惊讶。这些天里生病是事实,但刚到太原那几天,他身体好好的,也并没有配合交卸之事。好几次见面,张之洞刚一涉及山西的政务大事,他便含含糊糊的,语焉不详,显然是心存芥蒂。身为前任巡抚,卫荣光的这种态度,颇为难以理解。好在他任晋抚时间不长,插手的事也不多,具体事宜,张之洞尽可从衙门吏目那里获知。有些非要问卫荣光的事,他也不自己去问,而是打发有关人员去请示。两任之间就这样交接,虽有诸多不便,却也没误大事。今夜,卫荣光主动来访,并主动谈起政事,莫非他的态度有些改变?作为前任,即使任期再短,再不管事,他的地位使得他必定比旁人要多掌握一些情况。张之洞是多么迫切地盼望前任跟他坦诚交谈啊!
张之洞双手端起茶杯递给卫荣光:“卫大人,请喝一口茶,权当我敬的一杯酒!”
卫荣光忙双手接过,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说罢抿了一口。
“卫大人,您叫我张大人,我的确承受不起,您还是叫我香涛吧!”张之洞诚恳地说,“咸丰癸丑年,您进翰苑时,我张之洞不过是一刚中举的少年,您名副其实是我的老前辈。”
张之洞此话不是客套。翰林是讲究辈分的。这辈分不以年岁分,而以进翰林院的科别为区分。后一科的翰林例称前一科的为前辈,对早两科以上的人,则要称老前辈。张之洞是同治癸亥科的翰林,比起卫荣光来,足足后了五科,叫卫荣光老前辈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