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其他小说 > 张之洞 > 六、敢参葆庚、王定安,看来张香涛不是书呆子
    阎敬铭走出门外,看到眼前站着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此人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裤,背上背着一个黑色行囊,与行囊并列的是一把黑柄长剑,面孔黧黑,五官端正,左手牵着一匹鬃毛黑亮的战马,那马正悠闲地低头吃着墙边的野草。阎敬铭心里夸道:十多年没见到如此英武挺拔的人物了,这是哪来的脱下战袍的将军?他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说:“我就是阎敬铭。请问足下尊姓大名?从哪里来?”

    那人一听,忙丢开缰绳,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说:“您就是阎丹老,刚才多有冒犯。敝人从太原府来,名叫桑治平,奉张抚台之命,特来拜谒您。”

    桑治平说罢,抬起头来将阎敬铭认真地看了一眼。如果不是本人自报家门,他简直不能相信,面前站立的这位,就是曾经做过山东巡抚、工部侍郎的大官员,就是那个受胡林翼器重、被慈禧太后简记于心,朝廷多次征召的中兴名臣。桑治平不觉又细细地看了一下:满脸粗糙的皮肤,上面有许多条刀刻剑剁般的皱纹,头发快白完了,胡须杂乱,好像从未修整过似的。背微微有点驼,已是仲春时光了,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粗布黑棉袍,显得臃肿。浑身上下,纯是一个北方老农的神态,找不到半点卿贰大臣的气概。

    “桑先生,请进屋里说话吧!”阎敬铭操着浓厚的陕西口音招呼着,这声音如同从水缸里发出的一样,瓮声瓮气的。

    这是一座极为普通的晋南农舍,就坐落在解州书院的旁边。进了大门后,阎敬铭将桑治平请进了他的书房。这书房也很简陋:一个白木板做成的书架,零零散散地摆着几十本书,桌椅板凳也都没有上漆,惟一显眼的是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副装裱精致的对联:万顷烟波鸥世界,九天风露鹤精神。上联右上角写着一行小字:书涤丈旧联以赠丹初兄。下联左下角也有一行小字:益阳胡林翼于武昌节署。

    刚坐下,一个六十余岁、布衣布履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双手端了一个粗泥大碗走了出来。阎敬铭说:“这是贱内。请桑先生喝茶。”

    桑治平心里一惊,忙站起身来。他怀着一股复杂的心情,恭恭敬敬地接下这碗茶,双手捧着,似觉有千斤之重。阎敬铭坐在一旁说:“坐吧,坐吧。解州偏穷,没有好茶叶,请将就喝点。”

    桑治平望着碗中粗大的叶片和黑黄黑黄的茶水,举起碗来喝了一大口。茶水苦涩,而他心里则充满甘甜。桑治平足迹遍南北,结交半天下,第一次遇上这样一位奇人。胸中藏着经天纬地的大才,外表却如木讷无文的耕夫;虽出入玉堂金马之门,久坐虎皮交椅,如今却怡然自得于竹篱茅舍之中;曾执掌生死大印,调度银钱千千万万,如今却四壁萧然、家无长物;曾前呼后拥、八面威风,指挥过千军万马,如今却心如古井,寂然与一个白发老妪共度晚年。是青少年时期的长期艰苦,养成了这种见苦不苦的脾性,还是历经富贵繁华后的返璞归真?是天性如此,还是大智大慧?不管是出自于何种原由,十多年这样过来,岁月岂不将他的生命与这一切融为一体了,他还能抛得开、离得了吗?他还愿意重返官场、再肩大任吗?

    望着桑治平这样大口地喝茶,阎敬铭想他一定是饿了:“老妻正在为你煮饭,是不是先吃两个冷山药蛋充充饥?”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不用,不用!”桑治平忙说,“肚子不饿,我是喜欢这种泥碗泡出的粗茶水,本色本味,最是宜人。”

    “桑先生从太原府来,却不嫌老朽这里的简陋,真是难得!”

    仿佛他从来没有出过解州城,一辈子未见过世面;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种田人,一辈子没享过福。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如此顺口,令桑治平心里感慨不已!他放下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个大信封来,双手递了过去:“丹老,这是张抚台给您的信。”

    “老朽与张抚台向无交往,他怎会想起给我送信来呢?”阎敬铭边说边接过信封,从中抽出一封信来,他眯着两只眼睛看着:

    <small>丹老前辈大人阁下:

    <small>二十年前,之洞正欲束装就道,遵恩师之命赴武昌,拜在老前辈帐下,求治国真学,讵料凶耗传来,恩师仙逝,万般无奈,只好止步。从此关山暌违,不得亲炙。至今思之,尚痛悔万分。老前辈建不世功业,孚海内人望,而急流勇退,隐身晋南。对老前辈而言,慕前贤之风,志节可嘉;对国家而言,老成闲置,大匠歇手,诚为绝大憾事也!两年前,之洞应诏荐举天下人才,即以老前辈为当今第一英杰上奏。客岁冬,奉命承乏三晋,临行陛辞时,太后殷殷垂询,数次问起老前辈,命之洞打听消息,若身体尚可,务望来京辅助朝政。纶音亲切,令下臣感慨万分。今特嘱友人桑治平前来拜谒,敬问起居。之洞初到山西,杂事丛集,待稍清眉目后,便南下解州,立雪程门,请教治晋方略。托桑君顺带二十年前恩师给之洞亲笔信函一封。恩师当年对老前辈之赞美,皆已获验证,而“入阁拜相”之期望,也即在眼前。老前辈定不会长与渔樵为伴,而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