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过一天安定日子。我同你们说,凡是我的书全印行了,定价也不贱,销路也不坏,但我除了在每一本书上零星得一百来块钱外什么也不知道,我总成天陷到无办法情形中,一面把文章写成一面还得拿一件穿不着的衣服去当,才能有钱把文章从邮局挂号寄去,大致是没有一个人肯信的。我也并不想要一个人对于我这生活不成样子引为难受,只愿意一切远处年青人,想象凡是广告上说的是作家,全都成天享福,出入赌场跳舞场,一到礼拜又赴会入席,间或还谈谈女作家作为生活消遣,这些才真是上海作家的生活!我的话若还需要补充,我还得设法到那些地方去一趟,不然我是说不出那详细情节的。
我的世界是灰尘。……单是灰尘,便把我一家的肺结核病培养得很好了。我将用什么方法把灰尘与其他同我离开?我的工作只使我与疾病接近,与幸福分手。在我身边一切都无聊,我从不发现过一样使我倾心的东西。我脾气坏时除了打量如何更使自己受苦以外不作其他妄想。想起明天要给某处某处账项了,把笔提起,又同时记起“入选”的事,于是便写成一些为人所称道的文章了。我从不愿再把我印成书的东西再看一遍。就是这通讯,前面后面,将留着怎样矛盾的端倪,或者是不可免的事,落在我眼前的就是一串通俗的平常的字句。这时仿佛是有点着恼了,为了那上年纪的人的咳嗽,顽固的继续,似乎喉是被谁所扼,脸也发了赤。小妹把茶碗拿到另一房间去,茶杯掉到地上,从此只余一个茶盘了。眼睛发肿的那个哥哥低低的带着惋惜调子叹着气。鼻血滴到衣上的已成黑点了。这就是我的家庭琐事。这日子还不知将延长到何时为止。我一面在此等环境中呆下,一面还得抽出若干时间来感谢那使我活下的你们。我这话不是对你们生气。我没有理由生气。只能这样活,我就这样活下来了。就是这样毫无生气的活着,大概是不至于还搅着了谁一个向前的路吧。我从不敢在别人生活上加以讪诮,在目下,我心中最尊敬的,自然还是你们有权力可以支配稿件的先生们。
我头痛得不成样子,大约是血太流多了。说这个话不是要你们怜悯,不过你们觉得这是我向你们诉苦,而感到一种慷慨,我是无法来推辞这好意的。应告你们的是难得你们的同情,我这头还是要痛,血也还是要流,家中人也还是倒在床上不能起身。天气是已经像六月了。我想象在另一地方,总应当有不少作家,坐到电扇旁边看报谈天,或者一面吃冰果子一面在等候灵感。我是一面头痛一面还在这里写字的。这里所有的是产生一块钱两块钱一千字的一支笔,与那不值价的头脑,单是流点汗算什么事。我不能因为头痛就放手的。应当睡也不许睡。家中人的疾病何尝不是应当请一个医生来看看的事?我这时向谁去说这是“应当?”没有文章寄去,谁能有这种胆量先尽我拿三十五十稿费没有?我可以凭信用或其他向谁告贷一个钱没有?若有三百块钱就可以把我的一家从苦楚中救出,我从什么地方可以凭空写出三十万字文章?我是真也应当这样设法把家中病人处置一下的,其他应当的事还更多,这时只是头痛是我所有的财产。要我再写下去我看到的是一把壶,这壶若是可当一点钱,我已早拿到了当铺估价了。我用手抹头手上就是汗。走动时则地板轧轧作响。远处是有法国兵吹喇叭。整个的无聊。艺术离别人若是一丈远近,这时与我大约相去十丈了。
先生,可是我不忘记你的大方的嘱咐。你告我是可以一块到两块钱一千字,且告我在月底将这通讯付排。你的话,说得那样诚恳,我如何好意思卸责。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只有你们是使我可以生活的,我怎么好意思借头痛把工作放下。你说的,有人也欢喜读我的文章,这事是不是真我可不能过问。我并不是为他们欢喜而写的,却是为你们的要不要而写的。这当然是真话。你们不是很有理由把我的稿费还缩少到五毛钱一千字吗?你们自然是太对我要好了。我并不是不明白。先生,我说我是太明白一切了,所以我说的话反而暖昧,有时还容易得到误解。似乎我是在此一面涌着悲愤一面发着狂呓。若果你们在广告上说我疯狂,对于书籍的销路可以得到一点影响,你们就这样办去,我既然不能否认我非得你们的稿费不行,自然也不能否认我是疯狂的。凡是于你们方面有利益的事,我想凡是中国此时的穷作者,都得无条件承认。我不敢承认的只是我的“天才,”然而当一个出版人同买书人谈到我“天才”时,他在那里计划赚钱的事,我仍然只好不作一声默然走去。
我这时用拳打我自己的头。这不高明的头脑,别的一事不能作,只能写点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己的事情,是引起了我的愤恨的。我想到你说的两块钱一千字的通讯,无论如何我将写足一万字。停了又写,写了又停,字还不到一半,我仍然还不放手。我又看看周围一切,发现了新的事情了。我的家中人在谈话了。那上年纪人笑了,因为妹无意中在衣袋里发现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她们欢喜到比得宝物还欢喜。人穷了就是这样小气。我告给你们这小气处,大约是有些人也很想知道,以便拿来作嘲笑我这一家生活的张本的。我看过那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