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燏禀承和坚持的独身主义,可谓生逢其时,但又并不得意。在一个纷乱并渐渐失去理智的社会里,她所得到的不是心灵的安静与快慰,相反的却是沉滓泛起的鼓噪与不怀好意的流言甚至毒箭。面对内心的苦痛,她只好躲到无人处,或像鲁迅所说自己痛苦时索性躺在荒山里,在草莽中,舔着自己的伤口。但这个躲时避世的方法,仍无法使她的伤口愈合,无休止的思想改造运动一直伴随着她形影不离,且逼迫其走出荒野直面酷烈的人生苦痛。湘乡荷叶塘曾氏家族从前是一种荣耀的世家身份,而如今已完全变成一座压在自己头顶上推之难去、避之不及的大山,随着改天换地的时势巨变与政治风浪兴起,曾家和太平天国在南京的陈年旧事,于新的历史交叉点上又阴阳差错地再度掀动起来——尽管矛头指向的是“汉奸、刽子手曾国藩”,而没有指向原本无辜的曾昭燏。1949年底,国共两党彻底翻盘,江山易主后,整个大陆掀起了一股歌颂农民造反的热潮,鼓吹社会的进步是农民战争直接作用的结果。一些政客文人见风使舵,很快把精力集中到农民造反与革命的主题上来,借题发挥,兴风作浪。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南京市开始筹备太平天国起义百年纪念会并筹建纪念馆,而已是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的罗尔纲奉命与文物考古人员,在太平军当年活动的主要区域南京、上海、苏州、无锡、绍兴等地收集、鉴定有关太平天国史料,并为即将举行的大规模展览作准备。在搜集史料过程中,发现了许多与太平天国相关的遗迹和文物。1952年,在南京堂子街72号、74号住宅,发现了疑似太平天国壁画的东西。这年12月7日,罗尔纲邀请曾昭燏、潘菽、胡小石等文物专家前往堂子街实际勘察并确定为原物。曾昭燏事后执笔撰写了《南京堂子街太平天国某王府遗址调查报告》一文刊布。随后几年间,大量太平天国史料陆续被发现,据罗尔纲在1954年底批判胡适运动时所说,除了具有头等的人民艺术价值的太平天国壁画,另有“苏州忠王府的建筑经过鉴定了,太平天国结婚证书在绍兴发现了,天朝元勋曾水源的墓在南京发现了,太平天国实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也得到文献证实了,在解放前我所见太平天国文献不到四百种,现在已发现了一千二百多种了,这一切的一切,使我深切地体会到党和政府领导的无比正确”。
就在罗尔纲于全国政协大会上颇为得意自豪地说这个话的时候,当年随他一道前往堂子街鉴定壁画的曾昭燏,对政治始终保持高度警觉,如同躲在窝中受惊的野兔,一有风吹草动便迅速拿出相应的脱险对策,在太平天国问题上也是如此,否则就落入圈套。据后来一度担任过南京博物院院长的梁白泉说“上边每有个什么运动,她(曾昭燏)总是闻风而动”,当批判胡适唯心主义思想兴起时,她又“闻风而动”,立即把胡适当年亲自题名赠与她的一部印刷精美的《胡适文存》从箱底翻出来交给了“组织”。梁白泉此言,意在表达曾昭燏对党的忠诚和对政治运动的热情,但观其后来的言行,便可知这个“闻风而动”实是一种表象,内在的真相则是隐含着曾氏内心的恐惧与自保策略的无奈之举。
曾昭燏与胡适的交往并不多,由于她与其兄曾昭抡,以及陈寅恪、俞大维、傅斯年等学界名流和军政要人等亲友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胡适相识进而相知则是自然和顺理成章的事情。
1948年冬,国民党在淮海战场上节节失利,大批伤兵空运到南京,一部分进驻中央博物院筹备处陈列室治疗养伤,搞得整个博物院乌烟瘴气。曾昭燏对此大为不满,在劝说无效的情形下,致函北大教授、著名敦煌文物专家王重民,恳请王氏向时任北京大学校长,也是中央博物院理事的胡适反映。王在12月2日致胡适信中说:“曾昭燏女士来信,说最高(当局)命令中央博物院古物集中,空出房子住荣誉军人,明知先生爱莫能助,但她愿重民转告先生。”由这封信可见曾氏对胡的敬重和仰仗之情。当江山易主,“批胡”与“倒胡”运动山雨欲来时,已成惊弓之鸟的曾昭燏以一套《胡适文存》仓皇应对,于危急中不失体面地蒙混过关,实属无奈中的一个对策。眼看批胡的高潮大幕在全国拉开并逐渐升级,众多文化学术界人士或被迫、或自愿地在报刊电台对着镜子喊王八——既骂胡适的幽灵又骂自己,丧心病狂地歪曲事实并对胡适的影子一顿刀砍斧剁。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并具有西方教会学校背景的曾昭燏,在表面积极响应的同时,内心的文化良知与道德规范又使她作着脱逃溜滑的准备。当“组织”派出官员挟“运动”之威到南京博物院下达批胡任务时,作为一院之长的曾昭燏只是召集全院人员开会传达指示,让众人现场声讨,会散之后便偃旗息鼓,未再鼓动群众撰写批斗文章在院内张贴和报刊发表,更未亲自出头露面对胡适展开口诛笔伐。当“组织”.?派人令其书写文章在报上发表,以彰显本省文化思想界对运动的态度和批胡业绩时,曾氏以“与胡适交往不深”为由作了坚决的拒绝。
许多年后,南京博物院研究员陆建芳认为,曾昭燏这个冒有极大政治风险的做法和抉择,除了对胡适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