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过一只鸟在半夜的叫声。
我睡在牛圈棚顶的草垛上。整个夏天我们都往牛圈棚顶上垛千草,草垛高出房顶和树梢。那是牛羊一个冬天的食草。整个冬天,圈棚上的草会一天天减少。到了春天,草芽初露,牛羊出圈遍野里追青逐绿,棚上的干草便所剩无几,露出粗细歪直的梁柱来。那时候上棚,不小心就会一脚踩空,掉进牛圈里。
而在夏末秋初的闷热夜晚,草棚顶上是绝好的凉快处,从夜空中吹下来的风,丝丝缕缕,轻拂着草垛顶部。这个季节的风吹刮在高空,可以看到云堆飘移,却不见树叶摇动。
那些夜晚我很少睡在房子里。有时铺一些草睡在地头看苞谷。有时垫一个褥子躺在院子的牛车上,旁边堆着新收回来的苞谷棉花。更多的时候我躺在草垛上,胡乱ib.地想着些事情便睡着了。醒来不知是哪一天早晨,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一只鸡不见了,两片树叶黄落到窗台,堆在院子里的苞谷棒子少了几个,又好像一个没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和往日一样,一家人吃饭,收拾院子,套车,扛农具下地……天黑后我依旧爬上草垛,胡乱地想着些事情然后睡着。
那个晚上我不是鸟叫醒的。我刚好在那个时候,睡醒了。天有点凉。我往身上加了些草。
这时一只鸟叫了。
“呱。”
独独的一声。停了片刻,又“呱”的一声。是一只很大的鸟,声音粗哑,却很有穿透力。有点像我外爷的声音。停了会儿,又“呱”、“呱”两声。
整个村子静静的、黑黑的,只有一只鸟在叫。
我有点伯,从没听过这样大声的鸟叫。
鸟声在村南边隔着三四幢房子的地方,那儿有一棵大榆树,还有一小片白杨树。我侧过头看见那片黑糊糊的树梢像隆起的一块平地,似乎上面可以走人。
过了一阵,鸟叫又突然从西边响起,离得很近,听声音好像就在斜对面韩三家的房顶上。鸟叫的时候,整个村子回荡着鸟声,不叫时便啥声音都没有了,连空气都没有了。
我在第七声鸟叫之后,悄悄地爬下草垛。我不敢再听下一声,好像每一声鸟叫都刺进我的身体里,浑身的每块肉每根骨头都被鸟叫惊醒。我更担心鸟飞过来落到草垛上。如果它真飞过来,落到草垛上,我怎么办。我的整个身体埋在草里面,鸟看不见我,它会踩在我的头上叫,会一晚上不走。
我顺着草垛轻轻滑落到棚沿上,抱着一根伸出来的椽头吊了下来。在草垛顶上坐起身的那一瞬,我突然看见我们家的房顶,觉得那么远,那么陌生,黑黑地摆在眼底下,那截烟囱,横堆在上面的那些木头,模模糊糊的,像是梦里的一个场景。
这就是我的家吗?是我必须要记住的——哪一天我像鸟一样飞回来,一眼就能认出的我们家朝天仰着的那个面容吗?在这个屋顶下面的大土炕上,此刻睡着我的后父、母亲、大哥、三个弟弟和两个小妹。他们都睡着了,肩挨肩地睡着了。只有我在高处看着黑黑的这幢房子。
我走过圈棚前面的场地时,拴在柱子上的牛望了我一眼,它应该听到了鸟叫。或许没有。它只是睁着眼睡觉。我正好从它眼睛前面走过,看见它的眼珠亮了一下,像很远的一点星光。我顺着墙根摸到门边上,推了一下,没推动,门从里面顶住了,又用力推了一下,顶门的木棍往后滑了一下,门开了条缝,我伸手进去,取开顶门棍,侧身进屋,又把门顶住。
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清清楚楚。我轻脚绕开水缸、炕边上的炉子,甚至连脱了一地的鞋都没踩着一只。沿着炕沿摸过去,摸到靠墙的桌子,摸到了最里头,我脱掉衣服,在顶西边的炕角上悄悄睡下。
这时鸟又叫了一声。像从屋前的树上叫的,声音刺破窗户,整个地撞进屋子里。我赶紧蒙住头。
没有一个人被惊醒。
以后鸟再没叫,可能飞走了。过了好大一阵,我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房子里突然亮了一些。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我侧过身,清晰地看见枕在炕沿上的一排人头。有的侧着,有的仰着,全都熟睡着。
我突然孤独害伯起来,觉得我不认识他们。
第二天中午,我说,昨晚上一只鸟叫得声音很大,像我外爷的声音一样大,太吓人了。家里人都望着我。一家人的嘴忙着嚼东西,没人吭声。只有母亲说了句:“你又做梦了吧。”我说不是梦,我确实听见了,鸟总共叫了八声。最后飞走了。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端着碗发呆。
不知还有谁在那个晚上听到鸟叫了。
那只是一只鸟的叫声。我想。那只鸟或许睡不着,独自在黑暗的天空中漫飞,后来飞到黄沙梁上空,叫了几声。
它把孤独和寂寞叫出来了。我一声没吭。
更多的鸟在更多的地方,在树上,在屋顶,在天空下,它们不住地叫。尽管鸟不住地叫,听到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