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一天,我们好像还没做好要离开黄沙梁的准备。尽管两个月前我们便开始收拾东西,把要带走的归顺整齐,一遍遍估算着装几车,用啥车拉走这些家当。
除此之外,搬家前的那段时间跟往常没啥不同,我们依旧做着该做的事。每天早晨我把牛拉出去,縻在那片啃了多少遍似乎还有东西可啃的芦草地。母亲一大早往院子里洒水(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了),扫净地上的草屑和树叶。(那时树叶刚刚开始黄落,清早院子里零星地落着几片儿,平展展地贴着地。夜里有风就会落得更多些。我们家在黄沙梁的最后一个秋天似乎来得格外迟。下了两场雨,眼看变黄的田野又重新返绿。我们一再推迟,还是没等到树叶落光便离开这里。)父亲依旧早早套车下地。已经没有可收的东西。最后一片玉米,在十天前已掰光拉回来。遍野里是别人家的粮食。父亲赶车经过那些地时,也许引起旁人的警惕——他去拉前一天砍倒的玉米秆,顺便割些田埂地头的草回来。车上放着铁锨,临出地他还撰起因进车平掉的一小段田埂,收好一个水口子,用脚把土踏瓷实。他似乎没想到从今以后这片田野上再不生长属于他的东西。他的马车将在另一片土地上往复颠簸。不知他能否走惯别处的路,种惯别处的地。或许他早已经不适应别处的生活。他的腿被黄沙的路摔掼成这个样子,有点罗圈,一摇一摆走路时,风从两腿间刮过去,狗能从两腿间钻过去,夹不住一只猫一只逃窜的野兔,夹住一捆草一麻袋麦子却像夹住一匹走马一样合适自如。
一天下午吃过饭,他又拿起锨,往房后那段路上扔了几锨土,垫平上一场雨后留下的几个牛蹄印。那是我们家的一段路,有四五十米长,我们自己修的,和大路一样宽展,从房后面通到东边的圈棚和柴垛旁。跟大路相接处有条渠沟,没有桥,渠沟浅浅的,有水没水都不碍事。这段路以前我们一家走。路上全是我们家的车辙脚印和牛蹄印。后来一户姓李的河南人在我们家东边盖了房子,自然要走这条路。父亲经常埋怨那户人家走路不爱惜,从来不知道往路上垫半锨土。尤其他家那头黑母牛,走路撇叉着两条后腿,故意用钉了铁掌的蹄子挖我们家的路,一蹄子下去就是一块土。一蹄子就是一块土。有一次李庄木(李家老二)到野滩拉柴禾压爆了轮胎,装了半牛车柴,一只轱辘滚着钢圈轧回来,在我们房后的路上深深碾了一道车印子。父亲望着那道车印望了半下午,也不见李家过来个人平一下,他生气了,过去和李家唠叨了几句,两家本来有气,这下气上加气,为一道车轱辘印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父亲动手把路填平整。
我们虽然要离开了,却没有故意整坏任何东西,没有在地里挖一个坑路上扔一个土块疙瘩。我们让这个院子和它里面安安静静的生活保持到最后一天。
最后,当我们把所有东西装上车,要离开时,才发现曾是我们的家已惨不忍睹。树剩下孤零零几棵、房子拆掉了一间、圈棚成一个烂墙圈,路上、院子里到处扔着破烂东西……突然觉得心酸,眼泪止不住流出来——我们自己毁掉了这个家园,它不再像个家了。
那天来了许多人,路上、墙上、墙根,站着、蹲着,都是人。有的过来说几句话,帮一把忙。更多的人只是围?着看,愣愣地看。
我们被看得有点不自在,有点慌。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他们中间有几个人,大概怀着侥幸,想从我们一件件装车的东西中,发现他们早年丢失的一把锨、半截麻绳。另一些人,认定自己迟早也要搬走,袖着手,看我们怎样把家什搬出来又抬上车。怎样在一个车厢里,同时装下柜子、板凳、锅碗、木头、柴禾、草还有水缸,而又不相互挤压碰撞。其他更多的人,面无表情,好像一下不认识我们。好像伯我们搬走地,装走空气。
我忙着搬东西,不知谁代表这个村庄和我们道别。是那条站在渠沿上目光忧郁的狗,还是闲站在人群中看我们背麻袋抱木头的那头驴。它没等我们搬完,高叫了几声,屁股一扭一扭走掉了。我们稍一停顿,仿佛听到这个地方的叫声,一句紧接一句,悲壮又昂扬。它停住时,这个村庄一片静寂,其他声音全变得琐碎模糊。只是不清楚它是叫给我们的还是叫给另一头驴。它一个驴,或许懒得管人的事呢。你看它的眼神,向来对人不屑一顾。
村长没出来说话。谁是村长我已记不清楚。那时候谁是村长都一回事,只是戴了顶空帽子。该种地他还是种地,该放羊还去放羊。村长很少出来管村民的事。村民也懒得去找村长。牲畜更不把村长当回事,狗该咬照咬,管他是村长还是会计。牛发怒了照着谁都是一角一蹄子。
后来走远了离开久了才发现,我们留下了太多东西。不仅仅是那段又宽又平整的路,我们施足底肥以后多少年里为谁硕果累累的那块地。当我们在另一条渠边碰响水桶,已经是别处的早晨。
我们不照你的日头了——黄沙梁。
我们不吸你的气了——黄沙梁。
留下三间房子和房顶上面的全部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