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老人说:“涤生所论甚是。前明之末,我朝开基之初,将黄南雷、顾亭林、王船山并称为三大儒。其实,南雷党同伐异,器宇太狭窄;亭林为学支零破碎,未成体系;唯船山公学问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洁,非黄、顾所及。”

    觉庵说:“船山公书中处处珍宝,只要留意,开卷可拾。且议论多发前人所未发,其精到细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对岳武穆的评价来说,后人都说武穆愚忠,为他可惜。船山公慧眼独具,说武穆正是不忠君,与高宗针锋相对才遭杀害的。”

    世说:“家先祖认为,武穆是要将抗金进行到底,而高宗赵构却要向金求和称臣,因此高宗不能容武穆。”

    觉庵说:“更骇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认为武穆灭掉金后,再来攻宋也是无可非议的。”

    国葆说:“船山公言之有理,赵构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罗泽南也说:“此议痛快!”

    曾国藩觉得这样的议论不便多发,万一传到朝廷,说不定会碍事。他换了一个话题:“船山公现存有多少后人?”

    “大约一百五十余人。我是家先祖次子攽公之后。”世答。

    曾国藩点头说:“先生典守船山公旧居,保存了祖宗珍贵遗物。近来世道乖乱,先生守之不易。”

    “先祖旧业,世不敢抛弃,守之虽不易,但也是后人应尽之责任。”

    觉庵说:“亲家,何不陪伯涵参观一下船山公遗迹。”

    曾国藩说:“正要瞻仰,烦世先生带路。”

    世把曾国藩一行领进左边一间厢房。这里陈列的多为船山旧物。一进屋,迎面而来的是一幅船山公画像。画的是一个容貌清癯的老头儿,脸特别长,细眉长眼,头上包着黑布,黑布两端拖下一尺余长的尾巴,顺着两耳下来,搁在两肩上。画像上题着船山公写的《鹧鸪天》一首:“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谁笔仗,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画像两边贴着船山自撰的对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世介绍,这是船山公七十岁寿辰时,请人画的一张像。曾国藩指着像上方“孝思恬品、霞灿松坚”八个篆字问:“这八个字是谁题的?”

    世答:“这是永历帝赐赠家先祖的话,为家先祖友人陈天台所书。家先祖的画像,这里还有一幅。”世用手指着对面的墙壁。曾国藩等人转过脸,看到对面墙上也悬挂着一幅船山公的画像。像上的老人是一样的,只是头上不包布,而戴着一顶处士巾,也有船山自题的《念奴娇》一首:“孤灯无奈,向颓墙破壁,为余出丑。秋水蜻蜓无着处,现败荷衰柳,画里圈叉,图中黑白,欲说原无口。只应笑我,杜鹃啼到春后。当日落魄苍梧,云暗天低,准拟藏衰朽。断岭斜阳枯树底,更与行监坐守。勾撮指天,霜丝拂项,皂帽仍粘首。问君去日,有人还似君否!”

    曾国藩问世:“令先祖诗词集中好像没有收这首词?”

    世回答:“的确没收。什么原因,现在已不得而知。想必是家先祖兴之所至,率尔操觚,书以自嘲,过后又不以为然,便不收进集中。”

    曾国藩点点头。

    曾国藩与罗泽南、曾国葆都是首次来此,一一细看,室中收藏了三次所刻的部分书和大部分尚未刊刻的手稿。曾国藩将这些手稿也翻了翻。有个柜子里放着船山生前穿戴过的衣帽。最令曾国藩感兴趣的是一把古纹斑斓的宝剑。剑鞘为紫铜皮所制,周围钉着密密的银钉,五寸长的青铜剑柄,被手磨得锃亮闪光。曾国藩没有想到王船山的遗物中还有这样一把古剑,好奇地把它抽出一截,立刻见毫光四射。他脱口而出:“好剑!”便把抽出的部分重新插进剑鞘,又继续观看。过一会儿,他对身旁的罗泽南说:“待日后战事平息下来,我辈集资刊刻船山公的集,这是一件有大功于世的事业。”

    罗泽南笑道:“那时涤生牵头,泽南将力协助。”

    曾国藩说:“一言为定。那时我牵头可以,校勘就要靠你了。”

    泽南说:“我愿用十年时间来办此事。”

    国葆笑着说:“罗山师太聪明了,那其实是出钱请你读十年书。”

    三人都笑起来。王世听到他们三人的谈话,又想到曾国藩称赞柜子里的古剑,便悄悄把汪觉庵叫到一边,说:“曾大人看来喜爱家先祖那把剑。常言道,宝剑赠壮士,红粉贻佳人。曾大人正领兵杀敌,需要这种东西,我们留着无用,不如送给他。”

    觉庵说:“那太好了,等会你就送给他吧!”

    “只怕曾大人不收。”

    “你是说他讲客气,不好意思?”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亲家,你知道,家先祖是前明的臣子,生前一直不与国朝通往来。曾大人不会有忌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