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荃将红纸展开,上面写着:“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他明白大哥的用意,重重地点点头,转身向货船走去……
船开出很远了,曾国藩仍凭窗远眺,他似乎忘记了满画舫上的湘军将领们,也忘记了自己身在秦淮河上。
“涤丈!”彭玉麟走到曾国藩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过几天,我也要请假回衡阳了。”
“为何事?”曾国藩转过脸来,看见彭玉麟脸色阴沉,不像是为了衣锦还乡,而是另有别故。
“国秀已病入膏肓了。”彭玉麟难过地说。
“什么病?”曾国藩这时才想起,近几天来彭玉麟一直心事重重,今天的饯行宴会上,他也一言未发,总以为是因沅甫开缺的缘故,却原来如此!
“医师至今未诊断出病因,有半年了,整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彭玉麟说着说着,眼圈都要红了。
“雪琴,这都怪我平素关心不够,依仗你为左右手,不让你回家休假,国秀这病是长期思念你的缘故。现在金陵已复,大功告成,你将军务安排一下,回去住三个月吧!要不要国栋和你一起去?”
“国栋跟我一道去衡阳看望妹子那更好。”曾国藩的真诚关怀使彭玉麟感动,犹豫片刻,他说,“不过,玉麟此番回去,就不再离开渣江了。”
“为什么?”曾国藩大为吃惊,九弟回籍,已使他不胜悲凉,彭玉麟又说出这样的话,更增一分怆恻。
“涤丈,玉麟出身贫寒,兼秉性耿介,当此乱世,本不宜出外做事。咸丰三年,一则激于义愤,二来感涤丈知遇,遂离家别母,随马后驱驰,幸托皇上洪福、涤丈大才,成此功劳。玉麟离开渣江时,曾对着小姑的坟头起过誓:功成之后,布衣回乡,长伴孤魂,永不分离。”彭玉麟说到此。已语声嘶哑,曾国藩也被这个奇男子的至情深义所感动。
“何况今日国秀又如此!看来她在世之日也不多了,我也不忍心再让她一人带着弱子在家受罪。涤丈,你老说得好: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十余年战事,湘军从将领到勇丁,死去的人总在三五万,留下我们这批人能亲眼看到攻下金陵,已是大幸了。玉麟天资鲁钝,于世事所知甚少,这些年来跟着涤丈转战东西,广结各色人等,眼界大开,此时再来追忆前哲遗训,似乎领悟更深。玉麟此生别无奢求,只愿回到渣江,粗茶淡饭,读书课子,对照先哲所言,细嚼十余年旧事,倘能于人生有一番深悟顿彻,则胜过蟒袍玉带多矣!”
彭玉麟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像一道流泉、一阵雨丝无声地注入、细细地滋润着曾国藩的心田。他很觉惭愧。自己天天讲黄老之术,却比从不谈黄老二字的彭玉麟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望着静静流淌的秦淮河水,由衷地说:“雪琴,你的这番志向,正是先贤遗风。我也时时想学着做,但可能做不到。金陵虽下,长毛还有二十余万,皖北河南一带捻军声势浩大,他们很有可能合为一股,战事即将由江南转向江北。君父尚在忧危之中,臣子岂能解甲归田,消受清福?雪琴,回去好好休养一段时期,照顾国秀。一旦国秀病情好转,还请大驾早返金陵。”
彭玉麟笑了笑说:“数年来玉麟虽迭授要职,然在军中,不敢以实缺人员自居,历任应领养廉俸银从未具领丝毫,诚以恩虽实授,官犹虚寄。目前军中需银孔亟,玉麟所存粮台二万两养廉银,请涤丈充作公用。”
曾国藩紧紧握住彭玉麟的手,激动地说:“贤弟这番心意,诚可钦服鬼神,但军中岂缺这二万两银子!你不领,我也会给你保存的。我只希望贤弟早点回来。”
彭玉麟不再做声了。天色已明,画舫正要返掉,却不料岸上一骑飞来。顷刻之间,新封一等男爵萧孚泗已哭倒在地。原来,湘乡送来了讣告,他的老父二十天前去世了。萧孚泗的悲痛哭声,使画舫上的湘军将领们想起了远在家乡的老父老母,不免心中凄然,曾国藩的心头也如同压上一团沉重的阴霾。祥云暴卒,霆军哗变,恭王被黜,九弟开缺,雪琴辞归,孚泗丧父,上谕严责,谤四起,他万万没有料到,盼望了十多年,历尽千辛万苦所得来的大胜之后,竟是如此的凄凉冷落,使人伤心失意……
画舫无声地向桃叶渡划去,秦淮河水逐渐由黑变青,由青变蓝,终于泛起千万叠闪闪发亮的光波。它从昨夜神秘的睡梦中苏醒过来了,宛如由仙境重返人世,脱掉迷乱心性的五彩轻纱,恢复其温和可亲的本来面目。头顶上,旭日高高地悬挂在金陵城的上空,将它的无穷光芒、无限生机送给宇宙。曾国藩走出舱房来到船头,立时被正在兴建中的江南贡院的宏大气魄所吸引:数以千计的人在那里忙忙碌碌,壮阔非凡的贡院已初具规模了。望着朝阳下的复兴场面,曾国藩的心情陡然开朗起来。他不禁自我责备道,为什么总要从险恶方面去想呢?眼下自己明摆着是大清朝的第一号功臣,谤再多,能抹掉攻克金陵的铁的事实吗?太后再有疑心,不是已上奏湘军要大规模裁撤吗?历史上这样断然自剪羽翼的功臣有几个?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