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笑着说:“我讲的是实话。”

    赵烈文说:“我于此看出了大人年轻时的英发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后来与洪杨争胜负,大概也出于此好胜之心。”

    “真给你说对了,惠甫。”曾国藩说,“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仅要与洪杨争高下,也要与湖南官场争高下。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为惩办几个斗殴的兵痞,长沙绿营竟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此发愤到衡州募勇万众。那时也不过为争口气而已,不意遂有今日。真可为一笑。”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住了,继而又喟然叹息道:“可惜捻战无功,国家亦未中兴,平长毛这点功劳,实不足道。”

    “李中堂剿捻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胜利,就是大人的胜利。”赵烈文安慰道,“卑职想,大人募湘军,后来李中堂募淮军,与北宋韩世忠、岳飞等人募军有相似之处。当年韩、岳自成军自求饷,湘淮军的成功,实基于此。”

    “是的。”曾国藩松开握须的手,支在扶手上,将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权不在手,决无人应之。故我起义师以来,力求自强之道,粗能有成。”

    赵烈文笑道:“大人成则成矣,而风气则大辟蹊径。依卑职看来,大人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胜而天下靡然从之,恐数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统既久,剖分之象盖已滥觞,虽是人事,亦是天意。”

    曾国藩默然良久,徐徐叹道:“我始意岂及此!成败皆气运,今日之局面,亦同系气运所致。”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递给曾国藩一张字条。曾国藩看过后问赵烈文:“这是何物,你能猜得着吗?”

    赵烈文摇摇头。

    “这是老夫的晚餐菜单。”

    多年来,曾国藩一直与幕僚一起就餐。欧阳夫人率儿女到江宁后,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多了,不过,他也还时常到大厨房和幕僚们边吃饭边聊天。近一年来,他常常喜欢一个人在书房里吃饭,偶尔欧阳夫人也到书房来陪他吃。

    “菜单?”出于好奇,赵烈文将字条拿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鱼片煮白豆腐一小碗,香葱萝卜丝一小碗,菠菜汤一中碗,辣椒豆豉一小碟,米饭一小碗。”

    赵烈文叹息:“大人还是吃得省俭!听说升州板鸭店常常给江宁各大衙门送板鸭,大人不妨切点吃。”

    “我这里没有升州店的板鸭!”曾国藩断然说,“以前他们送过几次,每送一次,我便叫人退回一次,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厨房里没有多少鸡鸭鱼肉,连绍酒都是论斤零沽。”

    “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衙门!”赵烈文深有所悟地叹息。

    曾国藩说:“那好,足下他日为老夫撰写墓志铭,这便是材料!”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江六,今晚有客人吃饭,你加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绍酒来。”曾国藩吩咐仆人。江六应声出门,赵烈文起身告辞。“不要走,我已经留你吃饭了。”

    “客人就是我!”赵烈文受宠若惊,与曾国藩单独在一起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过去虽然也一起吃过饭,但那是和众人一道在大餐厅里就餐。

    “过一会儿欧阳小岑也来。今晚我做东,请你们二位。”曾国藩很难得请客,今晚这餐饭既是与欧阳小岑话别,又是为了答谢他送了这套船山遗书。赵烈文则被拉来作陪。

    赵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见书架上摆着一叠《红楼梦》,遂笑道:“想不到两江总督衙门也有私盐,今天被我拿着了!”说罢,起身向书架边走去。

    曾国藩先是一怔,后恍然大悟,说:“日前御史王大经奏禁淫书,《红楼梦》赫然列第一,真可笑得很。这是一部奇书,你读过吗?”

    “五年前匆匆读过一遍,的确写得好,真想再读一遍。”

    “《红楼梦》要多读几遍,才能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瞒你说,我这是读第三遍了。”曾国藩也走到书架边,拿起堆在上面的第一本,顺手翻了几页。忽然,从书中飘下一帧照片,赵烈文忙弯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美的园林图:远处为小桥假山、楼阁回廊,近处是一座水榭,一个俊美的贵公子坐在瓷墩上,对水吹箫,神态优雅恬适。

    赵烈文凝视许久,问:“大人,这吹箫的少年是谁?”

    “你看看照片的背后。”曾国藩说,手中的书已合拢,重新放到书架上去了。

    赵烈文把照片翻过身来,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鉴园主人赠”。

    “他是恭王?”赵烈文颇为怀疑地问。

    “正是。”

    曾国藩重新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赵烈文又把照片翻过去,再细细谛视着,说:“真是个英俊美少年。”隔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美则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镇压百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