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押上来的是外委把总焦开积。曾国藩见此人长得有几分清秀斯文,像是读过书的样子。焦开积进门后,在曾国藩的面前跪下来,头低着,只是不说话。

    “来人!”曾国藩喊。戈什哈应声而进。

    “给他松绑。”

    焦开积惊奇地抬起头来。戈什哈拿刀将他手上的粗麻绳割断。

    “起来。”曾国藩语气和缓地命令,指了指面前的条凳,“坐到那里去。”

    焦开积愈加惊奇,忙说:“卑职有罪,卑职不敢。”

    “坐下!”曾国藩的语气生硬起来,“坐下好好招供。”

    焦开积只得遵命坐下。

    “焦开积!”曾国藩以左目一线余光,再一次将这个外委把总细细打量一番。焦开积挺拔瘦劲的身材使他满意:是一个武官的料子!

    “卑职在!”焦开积又站起。

    “坐下吧!今年多大年纪了?娶妻了吗?”曾国藩问,犹如一个和气的长者在关怀着晚辈。

    “回老中堂的话,卑职今年二十八岁,未曾娶妻。”焦开积坐在条凳上,音色洪亮地回答,他十分感激总督大人对他破格的以礼相待。进门之前,他知今番必死无疑,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得英雄,决不牵连别人。现在,他见曾国藩的态度完不是他所设想的,他又改变了主意,不如干脆把心中的话,趁此机会,向这位前湘军统帅一吐为快,倘若能得到他的谅解,也是为弟兄们造一大福。

    “听你的口音,像是湖南人。”曾国藩问,脸上有一丝浅浅的笑容。

    “卑职是道州人。”

    “你读过书吗?”

    “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

    “你既读过私塾,当知你们道州出了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曾国藩说,犹如塾师在考问学生。

    “大人说的是濂溪先生吗?”焦开积对自己的回答没有十分把握。

    “正是。”曾国藩高兴地说,“他写过一篇有名的文章,叫做《爱莲说》,你读过吗?”

    “读过。”焦开积轻松地回答。

    “《爱莲说》称赞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理解这两句话吗?”曾国藩盯着这个年轻的外委把总,右手又习惯地梳理起白多黑少的长须。

    “我记得小时听先生讲过,这是莲花的可贵品格,它生在淤泥之中而身骨清白,不受污染。濂溪先生要世人都向莲花这种品格学习,卑职自小起也知自爱。”

    “好,知道就好。”曾国藩放下抚须的手,头微微向前倾斜,问:“莲花出淤泥而不受污染,你身为堂堂长江水师的军官,身处清白之地,为何不自爱而要参加哥老会?本督见你略知诗书,是个人才,不忍心看着你自己毁了自己。你现在不要把本督看成上司,看成是在审判你的两江总督,你把本督看作是你的叔伯,你的发蒙塾师,把你为何要加入哥老会的想法都说出来,说得好,本督不治你的罪,还可免去你那些加入哥老会的袍哥们的罪,如何?”

    焦开积听了这番话,心中感到温暖,对于坐在对面的这个大人物,焦开积只在同治元年刚投水师时,一次偶然的机会,在船上远远地见过。那时曾国藩驻节安庆,水师奉命东下打江宁,他亲自到南门码头为彭玉麟、杨岳斌送行。十八岁的焦开积当时不仅把曾国藩当成神灵,也把湘军水师看成是了不得的英雄军队。焦开积认真操练,奋勇打仗,头脑灵活,又识得字,很快便由普通勇丁升为什长、哨长,到了打下江宁时,他已是参将衔花翎即补游击,奉旨以游击不论推题、缺出先行补授。不久,湘军大批裁减,陆师裁去十之八九,多少记名提督、记名总兵以及提督衔、总兵衔、副将衔的人都裁撤回家当老百姓,湘军一片混乱。水师还算好,只裁去十之二三,大部分都留了下来,后来又被朝廷列为经制之师。水师定制一万两千人,实际人数近两万。官员有限,彭玉麟大衔借补小缺的主意恩准后,焦开积便以参将衔即补游击,授了个外委把总,虽然降了五级,还算是个幸运者,许多人都眼红他。

    在水师日久,焦开积逐渐看出,随着战功的扩大,水师内部日渐腐败起来,军营里一切坏的习气,水师不仅兼足备,而且大有发展。当官的欺压当兵的,强者凌辱弱者,比比皆是。当兵的最怕打仗输了同伴不救援,绿营此风甚烈。曾国藩建湘军之初,鉴于绿营这种恶习,曾以斩金松龄之首来力矫弊病。湘军初建的那几年,的确败不相救的情形较少。尤其是水师,在彭、杨率领下,更注意互相帮助。到了咸丰末年,湘军中这种好风气已所存不多了,见死不救,临阵各顾各则成为普遍现象。这时,哥老会在湘军中应运发展。刚开始时都是一些处于低下地位的勇丁参加,他们在营哨中拜把结兄弟,提出“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口号,并以此作为严格的会规。这种团结起来的力量维护了弱者的利益。尤其是在打仗时,凡是哥老会的人都结成一伙,胜则挽手向前,败则抵死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