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于是以更加和悦的颜色对聂缉槻说:“江南总局有不少弊端,我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你能有心观察到,又能坦率地指出,这便是对总局的一大贡献,我自会很重视。你不要有任何顾虑,什么话都可以敞开说出来。”

    得到鼓励的聂缉槻勇气更足了:“江南总局完靠朝廷拨款,不能独立经营。这几年来,江海关拨出了洋税以及筹拨一百九十八万两银子,而各省送来总局轮船、枪炮修造费仅只两万一千两,总局生产出来的所有军火船只,都直接调军营炮台,没有收回一文钱。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好像是天经地义的,在傅兰雅先生他们看来,这完不是办厂的路子。”

    曾国藩也觉新奇,朝廷出钱办工厂,造出的枪炮调往朝廷管的军营炮台,当然不能再收他们的钱,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为什么不是办厂的路子呢?他问聂缉槻:“你讲讲不对之处在哪里?”

    “傅兰雅先生他们常说,西方人办工厂,要靠工厂以自己的力量来支持来发展,这样,办工厂的人才有兴致。也就是说,造出的枪炮子弹、轮船机器,都应该按价出售,工厂扣除成本后要有所盈利。江南总局是靠海关税提成,税收多,提成多,税收少,提成少,造出的东西,不管好坏优劣,亦不在乎多少,都可交代。如此,接踵而来的是另外两大弊病:一是质量差,数量少,式样陈旧,二是浪费严重。”

    聂缉槻讲的办厂的路子,曾国藩认为不能改变,像洋人那样要各军营炮台用银子来买军火,目前在中国根本不可实行,但质量差数量少和浪费严重两大毛病,却是必须纠正的。不过,在此之先,曾国藩绝没有想到,这种现象竟然来源于所谓的办厂的路子不对。

    “以枪支为例,科尔和傅兰雅说,江南总局拥有工役一千余人,造枪的人数有三成,设备也较齐,经费不愁,西方这样的军火厂,每天可造二十支,而我们每天只能造三支。三支中必有一支调到军营后,只能吓吓老百姓,不能开火射击。现在西方各国都在大造后膛枪,我们仍在造老式的前膛枪,上月开始试造林明敦式后膛枪,而这种枪英、美等国已废弃不用,他们在造毛瑟枪、必利枪和黎竞枪。至于说到江南总局的浪费,那更是惊人。容会办、杨提调很心疼,但无力扭转过来。我们造一支枪,需要工料成本十七两四钱银子,而从英、美军火厂直接定购一支同样的枪,只要十两银子就够了。威靖号用去十二万两银子,据傅兰雅先生翻译的外国报纸来看,造这样大小的木板船,英国只需要十万两,美国只要九万两就行了。所以我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提议,停办江南总局,干脆向洋人去买军火兵舰算了。”

    这些天来,曾国藩的头脑被徐图自强的美妙远景弄得热烘烘的,经聂缉槻这股冷风一吹,清醒了不少。他郑重地说:“仲芳,你提出的这两大弊病确实是大问题,若不设法解决,真的会有停办的一天。不过,江南总局决不能停办,它是中国自强的希望所在。我们不能靠买洋人的军火轮船过日子,一旦他们翻脸不卖怎么办?他们要挟勒索怎么办?何况,我们就只能永远不如别人,永远造不出比别人更好的枪炮兵船、炸药子弹吗?仲芳,你平时与傅兰雅先生他们谈过如何克服的办法吗?”

    “他们说,若办厂的根本路子不改变,这两大弊病就不能指望克服。”聂缉槻低声说。

    曾国藩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办厂的根本路子,决不是他曾国藩能够改变的,如此说来,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就只能坐待它的停办关闭吗?中国徐图自强的道路就走不通吗?

    “老伯不必忧郁,事情是人办的,解决的办法总可以想得出来。”聂缉槻心中并无任何主意,他只是凭着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理迸出这样两句话。

    然而,就是这样两句普普通通的话,使曾国藩大为感叹起来。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老了,不行了,顾虑多,忧愁多,当年那种不顾一切拼命向前的勇气少了,胆量也小了,而办大事正是需要聂缉槻这样不畏艰难的后生辈,中兴、自强靠的是他们!想到这里,曾国藩将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故人之子,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猛然间,一个念头在心中泛起。他慈爱地问:“仲芳,你父母给你定了亲吗?”

    “没有。”聂缉槻略带羞容地摇了摇头。

    “哦!”曾国藩兴奋地站起来,快活地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欲言又止。

    聂缉槻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位以威严凝重著称的老伯,不明白自己没有定亲这件小事,何以给他带来如此喜悦!这时,容闳推门进来了。

    四一个划时代的建议

    “纯甫,你来得正好。”曾国藩招呼容闳,“仲芳跟我谈了半天,关于机器局的管理方面,他有些很好的看法。我走之后,你们两人还可以再谈谈,然后和国栋、雪村、若汀他们一起商量商量,也听听科尔、史蒂文生、傅兰雅等人的意见。下个月,你到江宁来一趟,把商量的结果告诉我。”

    “机器局管理方面的问题,仲芳跟我谈过多次,有些问题正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