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兴五年年末时,霸府在青徐取得大胜的消息固然令人欣慰,但天下人并不以为大局已定。毕竟同一年间,袁绍也攻克易京,北占燕辽两地,几乎统一了河北,又有乌桓、鲜卑以为援助,与光武立业时仿佛。若要国家一统,仍未知鹿死谁手。
但到了炎兴六年五月,凉州叛军向朝廷归降输质后,局势忽然明朗起来。西疆战事无忧后,朝廷便可以尽起并、司、炎、豫、青徐兵卒,其众竟达三十余万。其声势浩大恢弘,在两百年间,恐怕只有新莽举兵昆阳的情形才能仿佛。而这些军士多是征战经年、通晓戎事的老兵,非王莽临时征用的新卒可比。故而河北虽富、幽燕虽勇,时人皆曰莫能当之,百官也以为统一九州,当在朝夕。
但五月以来,陈冲一直心绪不宁。
《春秋》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今要举三十万大军而动,更是决定国家国运的大事,不可不慎之又慎。陈冲与归来的赵岐商议过,冀州如今有二十万众,新得幽州,又能募得数万,只是考虑粮秣辎重,与各地驻防,袁军能够用来野战的部队当在十七万左右。
虽堪堪过汉军之半,但战事并非纸上这般容易,还需考虑敌之短长,我之优劣,因势利导,据形而动。三十万大军声势固然骇人,但也有其劣处,那就是大军兵势过长,传令不便,令统帅难以相机应变。且三军一体,士气难调,一旦进攻不利,极易出现军心皆丧的局面。
而袁绍经营河北长达七载,颇得人心,若再倚靠城池之险,拖过秋冬之日,便会出现前言所述之局势,若在此时,他能伺机而动,未尝不可出奇制胜,再现彭城奔溃之惨状【1】。到那时,天下形势如何,就又难以言说了。
除非对敌情了如指掌,陈冲一向料敌从宽。故而在这些时日里,陈冲一直在谋思必胜之策。他心想,既然战场之上不能言必胜,那何不从战场外入手?无论如何,己方占据朝廷大义,而袁绍乃是叛臣,且是汝南望族,虽占据河北之地,但恐怕也难尽得郡望忠心,必有愤懑之人。既如此,大可以在出兵之前,从此处入手,挑拨人心阴得内间,或许能够有意外收获。
只是该与谁联络,陈冲举棋不定。近两年来,朝中在河北也布有不少眼线,但多是观察袁绍幕府兵马粮草调动,但府中人事关系却不甚了然。陈冲就此事去询问赵岐,赵岐也颇为为难,他说道:“我在邺中,也颇受提防。袁绍安排与我相见的,都是他心腹重臣,非至亲而不用。使君问我谁可间之,却是问道于盲了。”
但陈冲也不是一无所获,他随即想起,自己府中也有一人,不仅曾在袁绍幕府中任事,而且官至魏郡太守,定然深知详情。于是一日傍晚,他身骑青隗,孤身一人去造访董昭。
董昭对陈冲的来访并无预料。因为这些时日里,董承与吕布已有联系,又和刘焉阴结同盟,密除国贼的计议大有进展。故而董承频繁有书信送来,问他朝中局势、霸府征东布置以及此后起事夺权的谋划。
这皆是需要反复参谋的大事,纵使董昭智慧过人,这几日也不免有殚精竭虑之感。故而得知门外陈冲敲门请见,他心中大惧,迷乱中还以为密谋已泄。好在他随即想到,若是密谋果露,陈冲应当先出兵拿下董承,而非自己。董昭这放下心来,换上一身轻袍,到府门去迎接陈冲。
陈冲见董昭面色疲惫,并未猜到真缘由。毕竟最近府中调度各州粮秣兵马,所耗甚大,治中曹反复核算开销,已不下三次。董昭作为曹中主簿,有劳累之色也属当然。陈冲便开口寒暄关怀了几句。
随董昭入堂后,陈冲随意打量董昭住所。才发现董卓用度竟十分简朴,所住不过是一进的院子,院里亦只有一名苍头喂马随从,一名仆妇火食洗衣。堂上还放有董昭刚刚食剩的膳食,内里不过是些许莱菔、干菜,可以说是极为简朴了。
陈冲一直崇尚勤俭,见此情形也不由心生感慨。他想,董昭虽说为人薄情寡恩,但也确实是名清官干吏,久不提拔,难免为人诟病。或许以后可将他提拔为廷尉,作为张汤、主父偃之流,以弹压不法,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董昭见陈冲眼神游移,心中颇为不安,但面色依旧恭谦至敬,他先低声道:“鄙舍卑寒,不知龙首远来,竟无准备,还望龙首莫怪。”
而后又问道:“不知龙首此来,所为何事?莫非是计核出了错处?”
陈冲摆手说:“公仁不必紧张,我今日来,不为治中,而为河北。”他微微沉吟,将自己对河北征战的顾虑说于董昭,又感慨说:“兵者国之重器,不可轻动。而袁氏乃国家大敌,雄踞河北,背倚戎狄,非轻易可胜。《兵法》有云,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又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我虽然知己,却不知敌情,这不是可用兵的准备,就来问问你的意见。”
董昭闻言一惊,不料陈冲竟有不战的想法,这对他并不是个好消息。但他仍不露声色,缓缓问道:“那龙首是想与我一谈河北风土人情?”陈冲含笑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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