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二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象个白毛老怪呢?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第九个寡妇九(3)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强,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这天黄昏李秀梅来打门,葡萄开了门,把她往院里让。她下到台阶下就认出了孙二大的侧影,嘴里却说:“舅老爷看着好多了。”她心想难怪儿子吓跑了魂,这个二大就象坟里刚跳出来的,一点人样儿也没有。
葡萄说:“他耳聋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
“舅老爷看着只有六十五!”李秀梅说。这时她走近了几步,看见二大白发白须中镶的脸盘上没有什么折子,白净里透出珠子的光亮。
葡萄问她是不是要借锥子。李秀梅眼睛只在二大身上头上飘,嘴里说着闲话,告诉葡萄她儿子好多了,听说那白毛老头是葡萄三娜的舅老爷,他魂回来了一半。去上学人家问他他妈给他在坟院喊啥,他说看见了个白毛老头在葡萄三娜院里,魂就飞出去了。
葡萄明白了。她能信得过李秀梅,但她那个小二子的嘴是封不住的。小二子年年不及格,好几尺的小伙子还是小学生。他的话在十一、二岁的同学里传开了。李秀梅想给葡萄提醒一下。既然葡萄不和她挑明说,她也不点穿她担心的事。小孩子一传开,保不准要传到大人耳朵里。
收麦时史老舅和葡萄说:“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粮,你舅老爷咋办?”
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个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戏人。史老舅过去也常常借孙二大的钱,有回为还债把家里种的四棵橡树都砍去卖了。那四棵树是他准备嫁闺女打柜子,再给他和媳妇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赌孙二大的气,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树杆上来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会拉住他。二大没拉。史老舅这时对葡萄说:“那天我叫我大孙子搬了个梯,我自个上去,扒你墙上看了看你舅老爷。你舅老爷比我大五岁,咋就成了个那了?”
葡萄说:“他脑子可好使,不象你,年轻的时候也不如他现在。”
给葡萄一呛,史老舅反而笑了,说:“他那脑子,敢不好使?不好使敢弄那么高成份?”他笑着笑着,叹口气:“孩子,早没看出来,你是恁好一个孩子。”
他叹着气,摇着不太结实的脖子,走开了。葡萄见他慢慢蹲下,抠起一穗给人踩进泥里的麦子,在手心捻捻,又吹吹,倒进没牙的嘴里,拿唾沫去泡新麦粒去了。他动作比二大老,虽然他不偏瘫。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辈人。葡萄知道,村里知情的人越来越多,只是都不说破。
麦子收下后,在史屯街上搭了个“喜交丰收粮”的台子,电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该不知饥了。葡萄和几个女人在街上看踩高桡的“样板戏”人物,一辆吉普车来了,几个高桡闪不及都摔下来。
吉普车靠边停下,里头下来的是史春喜。他上去把踩高桡的扶起来,一边大声训司机。葡萄叫他一声。他一扭头,满脸懵懂。从孙少勇和他在她院里打了一架,她没再给他过漂亮脸。这时四十二岁的葡萄开花一样朝他笑,他心里骂:我还会理你呢!不拿面镜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着白府绸衫子,蓝卡叽裤。还是许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给她买的。她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压在柜子底。她头发剪短了,天生打卷的头发从耳朵下面弯向脸蛋。史春喜心里瞧不起她:你以为你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风流岁数啦?可他发现自己朝她走过去了。
她说:“回来了?”
“回来看看咱村的大丰收!”春喜的官阶是县首长,架式扎的是省首长。衣服披在肩头,随时要给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来也不来见见葡萄嫂子了。”
春喜嘴上是风度十足,说忙呀,每次回来公社的层层干部都缠着抽不了身。他心里想,哼,少勇末了还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来了?别作梦了,那时和你干的蠢事我到现在还恶心呢。
葡萄说:“一会儿上我这儿来拿你衣裳。”
他想,还给我编上借口了哩!他对她说:“我还有两个会要开。”
葡萄嘴唇湿漉漉的,眼睛风流得让他脸也烧起来。她说:“你不要你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