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后,我与成了一级厨师的冯结巴冯飞扬在火车上邂逅相遇。他又白又胖,穿着一身呢子制服,手腕上戴着一块足有三两重的大手表。
通过简短交谈,我知道他后来在舅舅的安排下,去了滨海油田,成了正式工人,先当炊事员,又进烹饪技校,去过香港、新加坡,回来评上一级厨师,娶了党委书记的女儿,生了一个胖儿子。话题自然转到棉花加工厂,他说:
“那时过的真是狗都不如的日子,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我很知足。你不知道我们家当时有多么穷。别人还从家背点玉米面投到食堂里,正儿巴经地拿着粮票打几个窝窝头吃,我们家里连地瓜干子都吃不上。背着人,啃点菜团子,喝点开水,就算一顿饭。看到那些正式工吃馒头,馋得我呀,他妈的,眼泪鼻涕一块儿流。不瞒你说,有一次,实在饿极了,我跑到榨油车间去喝过棉籽油,一次喝一铁瓢。肚子受不了,肛门没了约束,不知不觉就流了油……”
我们一起笑了。
这小子现在是头发乌黑,像在油里浸过一样。我们忆着苦,思着甜,话题自然转到方碧玉身上。
“她死得好惨……”我说,“那么好的一个人,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你认为她死了吗?”冯结巴问我。
“怎么?难道她没死?”我惊异地问。
“她死在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永远不会忘记!”我说,“她死于那一年的一月二十五号,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三,‘辞灶日’,过小年。”
“我认为方碧玉没死。”冯说。
“她的身子都被清花机给打烂了,你还说她没死。”
“她没有死,像她这样的女人决不会自杀!”
“别说梦话了。”我说。
“你还记得那个被皮辊绞死的女工吗?”
“记得。”
冯说:“问题就在这里。”
深秋的夜晚,天很凉了。我感到浑身哆嗦。
站在车间里,郭麻子手指着那一片皮辊机,对我和李志高说:
“你们俩负责供应这三十台车的棉花,误了找你们。”
柴油机轰鸣起来。地沟里,镶着铜牙的柴油机工孙师傅拿着铁撬棍往主传动轴上挂皮带。几十个身穿白围裙、头戴白帽、嘴上捂着白色大口罩的女工各就各位,面对着自己的轧花机。我毫不费力地认出了方碧玉。车间里灯光明亮,胜过白昼,她那两只黑色大眼在雪白衣帽和四周棉花的映衬下,蓝幽幽地放光,像狸猫一样。我看到她在注视着我和李志高。我认为她在对我们表示同情和关注。她在鼓励我们。她一定在为能与我们上一个班感到高兴。你的高兴就是我们的高兴呀,方碧玉。我在心里大声说。
传动皮带猛然抽紧,并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传送轴轰轰转动,几十部轧花机皮辊旋转,除籽栅前后推拉,巨大的噪声立即充满车间。姑娘们抱起棉花,放在机前平板上,然后左右开弓,双手抓花甩动,让棉花均匀地落在两只皮辊之间。方碧玉的动作最迅速、最准确、最优美。
“还不快去抬棉花!”郭麻子对着我们大声吼叫。
机器的力量使人兴奋,我和李志高一前一后抬着大篓子,向棉花垛跑去。
另外两个抬大篓子的老手,看着我们笑。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这俩小子是热锅上的蚂蚱,蹦达不了多会儿。”
他们笑得有道理,他们说得更准确。
垛在一起的棉花,竟然变得如此坚硬,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从垛上往篓里装棉花,其实是非常艰苦的过程,棉花挤压在一起,纤维粘连,拽着如同胶皮,插手难进。要想使棉花松软能抱,第一是用铁钩子把棉花扯下来,第二是爬到垛上去,坐下,用两个脚后跟找到层次,把棉花像揭饼一样蹬下来,这是抬大篓子的伙计们艰苦摸索后得到的经验。当时,我们在那儿扯呀,撕呀,有货装不到篓子里去,仅装了半篓,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你们俩小子,要磨洋工是不是?”郭麻子跑到垛边来骂我们,“几十台车等着吃!你们知不知道两个班在比着干?”
“主任,不是我们不急,是干着急拽不下来。”李志高说。
“笨蛋,用钩子往下抓,上去用脚往下蹬!”郭主任告诉我们。
上去一试,果然有效。很快满了篓。一抬,不起,再一挺,起来了。李在后,我在前,互相看不见。脊梁杆子弯曲,腿哆嗦,不准拿,一路歪斜,扭秧歌一样。顾不上说话,听到郭麻子郭主任在我耳旁说:
“小子,尝尝滋味吧!你们以为一天一块三毛五分钱就那么好挣?!”
进了车间,地上棉花绊脚,正扭着,感到后边猛一沉,李志高没招呼就扔了杠子。身骨节一阵嘎吧,脸一仰,我一腚就坐在地上。幸好有些棉花垫着,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