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高跟我交换铺位后,我一直未忘记观察他。每当上铺的人像死猪一样沉沉入睡后,我就听到笃笃的敲墙声。听到这敲墙声我的心便碎了,复杂的情绪像毒药一样在我的血液中循环着。我想嚎叫,我想骂人,但我既不能嚎叫也不能骂人。我拉起油腻的被子蒙住头,腥臭的味道使我窒息,但那笃笃的声音穿透被子似乎更加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我用部身心感受着这敲墙声。我仿佛看到墙对面的方碧玉折起身来,悄悄地穿好衣服,不,她根本就没脱衣服,她在等待着李志高的信号,笃笃!笃笃笃!声声如重锤敲鼓震动着我体内密如蛛网的神经。她瞧瞧身旁已沉沉睡去的同伴,轻快无声地从梯子上滑下来,她像一只花猫像一只蝴蝶像一片彩云从梯子上飘下来。她穿上鞋,踮着脚尖,溜到门边,拉开门,一闪身,站在夜气浓重之中,寒星满天之下。李志高笨手笨脚地爬下梯子,大模大样地向门口走,好像要出去小便,一只手胡乱摸索着裤扣不知是在解还是在系。他拉开门,一阵冰冷的空气灌进这臭哄哄的宿舍。一切复归平静。我掀开被头,把脑袋露出来,那盏昼夜长明的25瓦灯泡把哀伤的微弱黄光浓一块淡一块地涂抹在房间里的物件上,满地臭鞋子,一汪汪结着薄冰的水,还有从昏暗中发出的各式各样的鼾声。我知道我无法入睡了。
那天夜晚当笃笃的联系信号又响起时,一个念头在我心中闪烁:我是国支书派来监视方碧玉的人,监视方碧玉是村党支部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必要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地想象他跟她幽会的情景,我完可以心安理得地跟踪他们,像侦察员跟踪图谋不轨的敌特。我非但不卑鄙,而且很高尚。
我尾随着李志高,竟然没有发现方碧玉的踪影。他走到厕所那儿,在墙根处撒了一泡尿。难道是我胡猜乱想?难道是我神经过敏?正犹豫着,看见李志高一闪身消失在厕所与伙房之间那条幽暗的夹道里。我紧张起来,跟过去,我是高尚的不是卑鄙的。那夹道由围墙和伙房的房山构成,墙边有几株挑着秃枝的泡桐树,地上有一些被风卷过来的枯黄树叶和沾满杂草的棉絮,水银灯光照到这里已变得暗淡而微弱。我看他贴着围墙边缘,走到打包车间外边那一片山一样的棉花件附近,一闪又消逝了。跟踪监视他们是村党支部书记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我是高尚的。我钻过去,左右都是长方形的棉件,两垛棉件之间有一条幽深的小巷。从这里出去,是一堆破旧的机器,秋天时我曾看到这些机器上红锈斑斑,很高的杂草在机器缝里生长着,那是秋天,现在它们干枯着。越过机器,便是棉花加工厂的露天仓库了,数十个长约50米、宽约30米、高约20米的棉花大垛整齐地排列着,在夜色中巍巍峨峨,如同沉睡着的巨兽,如同停泊在港湾里的巨轮。穿过几条浅浅的垛沟,我看到一个轻俏的人影从垛后闪出来,果然是方碧玉。我的心痛苦地痉挛着。我突然感到这两个人十分严重地伤害了我的感情,我像一个十足的傻瓜被他们耍弄了。他们低声嘀咕了几句,手拉着手,机警地四下望望,然后飞快地向紧靠着围墙的那个一级棉花大垛溜去。我尾随着他们,没有半点羞愧。
棉油加工厂面积广大,这里距车间足有半里路。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飘到这里时已变得舒缓如白云。打包楼上的水银灯使每个棉花大垛把自己的巨大暗影投射到另一个大垛上,垛与垛之间,像山涧般幽暗。
我当司磅员时,知道这个垛上的棉花洁白松软,绒长平均31毫米。垛前的白木牌上写着:29号。等级:131。存量:28万斤。
按理说应该首先加工一级棉花,后来听说这垛棉花是留着保种的。保种棉要等到所有棉花加工完毕后才能加工。这个大垛保留时间将是最长的,他们真狡猾啊。
紧靠着29号垛的30号垛,只有半垛棉花,棉花等级与29号垛一样,也是保种棉。
30号垛没有封席,上边用两扇大篷布遮掩着。
他们携着手,穿过9号垛和8号垛之间的峡谷;跳过道路,进入19号垛和18号垛之间的幽暗通道;再一跳,进入29号垛与30号垛之间的幸福夹道。
我躲在18号垛的阴影里,看到水银灯的碧绿光芒把他们俩的脸照得像植物的绿叶,一股寒冷的腥气从我的记忆中挥发出来。他们俩相隔有一米远,脸对着脸。似乎有一层绿色的磷火在方碧玉的脸上哔哔叭叭地燃烧着,爬行着,让我纤毫毕现地看着她的睫毛她的眼睛和她眼睛里那种绝望的光芒。我为她感到悲哀起来,好像我已看到了她的尸首。
他和她相持着,把阴暗影子重叠在一起。水银灯的光芒突然抖动起来,光芒抖动,如同信号,他她扑在一起。同时扑向对方,分不清谁先谁后。我的眼泪奔涌而出,咸咸地流了一嘴。
他俩死去活来地拥抱着,痛苦的呻吟声从方碧玉的嘴里冒出来。还有李志高咻咻的喘息声。没有一句话。他们抖动着,喘息着。嘴唇相接的滋啧声像杂乱无章的音乐在29号棉花大垛的爱情峡谷里轰鸣,也在我心里轰鸣。这一阵生死搏斗般的亲吻拥抱持续了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