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路踩着细碎星光,出了小镇一直往小溪去,虽然是在夜幕里,可是陈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陈平安刻意绕开了水位最深的廊桥位置,那边溪水要远远高出其它地方,陈平安拣选了一段溪水仅仅没过膝盖的溪流,他摘下背后那只竹编大箩筐,弯腰拿起藏在里头的一只小竹篓,紧紧系挂在腰间,脱掉草鞋,卷起裤管,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伤口还刺心疼,自然不能浸水,少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里翻翻捡捡,其实干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刘羡阳所说的那样,颜色会褪得厉害,如今陈平安从黑衣少女那边粗略知晓了其中玄机,并不难理解,觉得这些石子,其实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随姚老头翻山越岭,四处嚼尝各座山头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隔着一座山头,到了嘴里,就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头说这叫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一把抓在手里的泥,只要离开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会变味。
小溪没有名字,小溪里那些大如拳头、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颜六色,可小镇百姓,世世代代见惯了它们静静躺在清澈的溪水当中,自然没谁觉得是什么稀罕玩意,谁要是往家里搬这些石头,肯定要被当成傻子,吃饱了撑着,有这份气力,不去多干点农活,不是傻子是什么。
弯腰蹚水的陈平安不断搬开、翻动溪底的大石块,已经捡了七八颗石子放入竹篓,大一不小,颜色各异,石子皮色有像秋天高挂枝头的金黄橘子,也有白皙细嫩得像是婴儿的肌肤,还有一团漆黑,而且黑的发亮,还有鲜艳得像是大红桃花,又以虾背青的颜色最多,不一而足。
这些村野俗名叫蛇胆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里滑腻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阳光下高高举起,或是深夜烛光映照,石头内在的肌理纹路,纤毫毕现,隐约如丝,如细微的蛇鱼蜿蜒,稍稍拉开一段距离观看,皮色又如闪闪发光的鱼鳞、蛇鳞。
大概将近一个时辰,陈平安腰间鱼篓差不多已经装满,原路回到安放箩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边拔了几大把芦苇、野芹和狗尾巴草,垫在箩筐底部,这才将石子一颗颗放入箩筐,拎着草鞋,系着鱼篓,背着箩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处的小溪岸边,再次放下草鞋箩筐,下了小溪继续翻挪石头。
捡了半篓后,陈平安直起腰,仰头望着星空,希冀着能够看到流星划过夜空,只不过今晚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陈平安回神后,继续凭借依稀星光和过人眼力,做一个财迷该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捡出石子,陈平安就油然而生出一股喜悦。对少年来说,每颗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觉,陈平安已经积攒了大半箩筐石子,总计约莫八十余颗,其中最大一颗比他拳头还大,色彩极为瞩目,如同凝结成团的鸡血,且色艳而正,丝毫不给人不舒服的感觉,这么大石头几乎没有瑕疵裂纹。此时陈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里正把玩一颗中等大小的蛇胆石,浅绿色,比起小镇瓷器里的梅子青,要淡许多,石子圆润光滑,十分可爱,陈平安一眼就喜欢上了。
陈平安走向岸边的巨大青石崖,小镇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这段溪水洗澡,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一个坑得有两个陈平安那么高,是这条小溪水深仅次于廊桥下深潭的地方,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欢在这里比拼谁在水坑底下待的时间长。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个深坑,是因为他以前和刘羡阳在这里洗澡的时候,发现坑底的蛇胆石极其繁多,刘羡阳有次为了显摆自己的水性出众,甚至故意腋下夹着一块蛇胆石上浮,陈平安记得那块石头最少得有顾粲的脑袋那么大,石头微微白色透明,里头竟然有鲜红色的细细点点,就像被冰冻起来的桃花瓣。
刘羡阳当时觉得此举颇有意义,便让陈平安帮他把那么大块石子扛回家,结果到了小镇上,没个定性的高大少年又觉得没劲,就让陈平安自己解决掉石头,陈平安那次刚走进泥瓶巷,就发现隔壁稚圭莫名其妙跟在自己身后,也不说话,一直死死盯着他怀里那块石头,眼神就跟陈平安每次瞧见杏花巷贩卖的肉包差不多,陈平安实在扛不住她的眼馋,就将石头送给了她,结果她一开始还搬不动,差点砸了脚,陈平安又只好干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里去,至于之后石头的最终下落,陈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头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
就像桃叶巷那边的雨后桃花,霁色茏葱。
哪怕到今天之前,陈平安根本不晓得这种石头的玄妙,他也始终打心底觉得那块大石头,是真的好看。
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着个青衣少女,腮帮鼓鼓的,可她还在往嘴里塞东西。
陈平安脑子里的第一个印象,少女应该饿死鬼投胎吧,才会大半夜饿得这么可怜兮兮。
陈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搅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过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