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坐在大根驾驶的骡车上,沿着京师通往塞外的千年古道,经过两天的摇晃颠簸,于午后到达古北口。张之洞在北京住了十多年,还从没有到过这里来。他环顾一眼四周,果然地势险要。
绵延四百余里的燕山山脉,从这里发源。它在发源处便奇峰陡起,偏又在此处生就一道大峡谷。峡谷两边山坡峻峭,仿佛造化为方便下界芸芸众生,让他们有个南北通道,而用神工鬼斧劈开似的。两边山坡都是坚硬的岩石。石缝里顽强地生长着各种树木,有低矮密集的灌木丛,也有高耸云霄的樟楠松柏。传说为秦始皇时代建筑,明代重修的古长城基本上保存完好。它像一条不见首尾的巨蟒,在古老的燕山山岭上缓慢地爬行,一会儿腾空跃起,一会儿俯首低徊,给这处千年古隘压上了沉重的历史重荷,也给它增添了动态的生机和情趣。古老的关楼依然雄峙着,显得威严劲挺。
由于山高路窄,行人稀少,这里显得格外的安静幽深。刚过午后不久,太阳便看不见了,一切都罩上一层灰黑的色彩。岩石是灰黑的,树木是灰黑的,古长城是灰黑的,附近星星点点的民居是灰黑的,连废置多年的行宫也是灰黑的。关内关外,充塞着一股浓厚的肃穆气氛。古北口真是一座禁卫京师的神奥难测的险要关隘。
张之洞正在伫足神思的时候,有一个人已走到他的身旁,笑着向他打招呼:“香涛兄,说来就来了!”
张之洞回头一望,站在旁边的正是桑治平。他高兴地说:“正要向人打听你的家,不想你就来了。你怎么这样巧就遇到了我!”
桑治平说:“你道古北口是京城?这里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芝麻大点的事立即全古北口就都知道了。听邻居说,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从京师坐骡车来,在关口停下,四处观看。我想十有八九是你。”
“那你接到我的信了?”
“前天就接到了。”
桑治平说着,一边又与正在照料大青骡的大根亲热打着招呼,转过脸来对张之洞说:“到家里去吧,就在前面。”
张之洞主仆跟着桑治平,来到一座宅院门前。一道泥筑的围墙,围出一个宽敞干净的四合院来。桑治平指着大门说:“请进吧,这就是寒舍。”
张之洞迈进门槛。正面四间是坐北朝南大瓦房,两厢六间侧房均为高梁秸盖顶,庭院里有一大块种着萝卜、大白菜的菜地,一群鸡鹅在菜地边嬉戏。四合院里洋溢着浓郁的农家气息。
桑治平将张之洞带至正房边,指着右侧的一间房说:“这是我的书房,我们就在这里说话吧!”
坐下后,张之洞见书房左边墙壁边摆着一长条书架,上面整齐地放着百余册书籍。比起张之洞的书房来,桑治平的书大概不及十分之一。书架旁边悬挂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着:
<small>夫大丈夫能左右天下者,必先能左右自己。曰:大其心究天下之物,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论天下之事,潜其心观天下之势,定其心应天下之变。
左下角有一行小字:柴广恭录明诚意伯刘伯温先生语。
张之洞面对这张条幅沉吟良久,心里想:宇宙间从大的范围来看是天下,从小的方面着眼即吾心,这二者其实是一回事。想左右天下,必先得左右自心。刘伯温是个大智者。他回过头来问桑治平:“听说柴广是你的岳丈,柴家是柴荣的后人,是这样的吗?”
桑治平说:“你怎么知道柴广是我的岳丈?”
张之洞说:“我的一个布衣朋友前几天特地来古北口拜访过你。他叫吴秋衣,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在我的面前竭力推举你。”
“他怎么推荐我的?”
“他说你有管仲、乐毅之才。”
桑治平笑了起来:“我怎么可以跟管、乐相比,一个江湖流浪者而已!倒是柴家的确为柴世宗的后裔。可惜也早已没有铁券丹书,沦为平民百姓了。”
说话间,侧面墙壁上一幅水墨画又引起了张之洞的注意:莽莽苍苍的燕山上,起伏着蜿蜒曲折的万里长城,古北口高耸于画面的左下角,雄伟的关楼凌空矗立,俯视着一望无际的关东大平原。
看到这幅画,张之洞猛然想起醇王的嘱托来。
“醇王爷听家兄说过,兄台长于绘事,想请你为王府画一幅古北口中堂。我看这一幅就很好,请你照这个样子再画一幅如何?”
提起醇王,二十年前密云县深夜拘捕肃顺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桑治平的脑子里。他本想断然拒绝,但又怕张之洞难堪,便说:“这幅画是好几年前画的,近年来我一直未拿过画笔,技艺生疏了。过两年吧,待我活活手后再画吧!”
桑治平的那一段历史,张之洞并不知道。他想这大概是出于文人的清高吧,他不愿随便给王府送画,以避巴结之嫌,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遂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