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船靠了羊角塘码头,他换了轿子,匆匆向宿松老营奔去。老营扎在县城外,气氛仍如几天前的平静。曾国藩一进屋,便看到案桌上堆了一尺多高的文报。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随便浏览。
“涤生,你到底回来了,我天天都在盼望。”人未进门,声音就雷鸣般地灌了进来,除开左宗棠,再没有第二人这样。“出大事了,你知道吗?”
“你是说江南大营的事?”曾国藩放下文报。
“江南大营已不复存在了。”左宗棠边说边在对面木凳上坐下。
“四五万人马,十多天的日子便毁了,真不堪设想,可惜呀!”曾国藩面带戚容,比起左宗棠洪亮的嗓音来,他的音色干涩多了。
“有什么可惜的,这个脓包早点穿了的好!”左宗棠的爽直,使曾国藩吃惊。
“你说得太刻薄了,江南大营毕竟经营了七八年,担负着抵抗长毛的大任呀!现在和帅、张军门惨死,数万弟兄身亡异乡,朝廷辛辛苦苦部署的计划部打乱,今后只会使长毛的气焰更嚣张,我们的道路更艰难。”
“和春、张国梁死不足惜,数万弟兄虽可怜,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对消灭长毛的大局来说,”左宗棠两眼逼视着曾国藩,略微压低了声音,“涤生,莫怪我说得直,它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说什么!”曾国藩故作惊讶地问,“这是我之不幸,敌之万幸,何来天大的好事可言?”
“涤生,我不信你真的没看出来。”左宗棠一笑。他这人要说的话藏不住,痛痛快快地倒出来后,心里就舒服了。“江南大营早已千疮百孔,腐臭冲天。当将官的莫不锦衣玉食,倡优歌舞,士兵则多抽鸦片,嫖赌成风,士气溺惰,军营糜烂。这两年来,何桂清每月给它十多万两银子的接济,想利用它来做个中兴名臣;朝廷则受何的欺骗,以为江南大营是抵抗长毛的干城,反倒将我们湘勇视为可有可无。不要说你和在前线打仗的弟兄们不服,就是我这个留守大臣都怄了一肚子气。真正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呀!现在江南大营彻底覆没,将使朝廷从此清醒过来,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知道何桂清逃命的情形吗?”左宗棠说的是实话,曾国藩怎会不知道!对朝廷的决策,他历来采取谨慎的态度,从不妄加议论,何况当着这位心直口快的左季高的面!对何桂清则不同。曾国藩恨何桂清,最先起于郭嵩焘购浙盐的事;后来,何桂清常向他的靠山——军机大臣彭蕴章写密信,说曾国藩胆小,不会打仗,彭蕴章把这股阴风吹到了皇上的耳边。这些,都是郭嵩焘在南书房当值时听到的。现在,何桂清终于惨败了,曾国藩如何不快意!
“不知道!”左宗棠摇头。他对于这些身居高位的官僚有种本能的敌意,极乐于听他们的倒楣事,“你说吧。”
“败兵逃到常州,何桂清才知江南大营破了。他不思抵抗,立即带着僚属跟在和春的后面南逃。常州士绅知道了,半路拦下他的轿子,哭着跪着请他留下。何桂清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居然命令亲兵开枪,打死了几个乡绅,然后冲出人群,逃到苏州。徐有壬闭门不纳,只得连夜绕城墙往上海方向逃去。向攀轿挽留的乡绅开枪,大清二百年来,还没有这样的总督!”义愤私怨混合在一起,使曾国藩出现了少有的激动。
“偏偏都是这些混蛋得到重用,倘若不是这次长毛打到常州,过不了几年,这个油滑小生又要入阁了。”天下这些不平事,左宗棠恨之入骨,提起便有气。这次樊案给他很大的教训,他告诫自己要克制肝火。他有意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起茶来。火气略为平息后,他告诉老朋友,皇上已命他回湘募勇,明天就要离开宿松。
“明天就走?”曾国藩希望左宗棠多住几天,关于局势变化后湘勇的用兵计划,他很想与这个今亮商讨商讨,“《经史百家杂钞》编纂如何,你还没有提意见呢!”
“我猜你是想超过姚鼎?”左宗棠诡谲地笑笑。
“姚姬传先生博大精深,我粗解文章,乃姚先生启之,哪里敢有超过他的野心。”曾国藩诚恳地说。
“当然,要想超过姚鼎,也的确不易。”左宗棠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不过,你将姚先生义理、词章、考据的治学路径有意拓宽一条,把经济加了进去。从这点上说,你有所超过。但大醇小疵,里面也有些篇章还可再斟酌斟酌,眼下我无心和你多说,待平定长毛后,再来详论如何?”
“好!平定长毛后再谈。先说说,你准备招多少人!”
“多则一万,少则七八千,名字我已想好了,就叫它楚军。”
“楚军?”曾国藩想起当年王錱在赵家祠堂张贴“湘军营务处”招牌的事,“季高,叫楚军不宜,你既然要另树一帜,还是叫楚勇为好,日后免得遭人讦难。”
“虽然是勇,但它既出省作战,还是叫楚军为好,究竟名正言顺些。”左宗棠不是王錱,他不愿受曾国藩的制